汁琮说:“有什么药,都给他就是,汁淼,带你弟弟去取。”
姜恒知道汁琮有话与他说,便朝耿曙点头,示意没关系。耿曙叹了口气,这几天里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姜恒,忽略了另一个弟弟,此时多少想补偿一点,便领着他走了。
书房内只剩姜恒与汁琮,两人沉默无话。
“我提醒过你的。”姜恒说。
“不要翻旧账了。”汁琮说,“你就与你爹一般,喜欢翻旧账,幸灾乐祸地看我笑话,看我狼狈。”
“我爹喜欢翻旧账么?”姜恒扬眉,也许因为他与耿曙救了整个落雁,今天的汁琮,难得地流露出了一点悔意。
汁琮却没有回答,想起了许多往事,看着姜恒缓慢地挪到案边,在他右手下入席就座,那动作显示他的伤也不轻,至少比亲儿子的更严重,汁琮心里实在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方才那一刻,耿曙、姜恒围在太子身边时,汁琮生出了奇异的念头——他们仨仿佛都是自己的孩子,那一刻他几乎就想与姜恒和解了。
他亲生的孩儿论武艺,比不上耿渊的儿子;论文韬,更比不过兄长的遗腹子。有时他甚至暗地里希望姜恒也是他的儿子,他是如此优秀、如此从容,从小未曾被当作国君培养过,举手投足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有着太子的气质。
他要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汁泷实在比不上他……
汁琮偶尔这么想,却又有了背叛汁泷,背叛那个时时以他为一切、视他若天地的、全心全意相信着他的、弱小的儿子的某种负罪感。
他不是没想过对姜恒亲近一点,以弥补他毒死了他的父亲的滔天大罪,但就像耿曙拒绝汁泷一般,汁琮自己,同样也本能地拒绝着姜恒。
“王陛下。”姜恒认真道,一本正经,又流露出了那让汁琮抗拒的神色。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汁琮提前堵住了姜恒的话头,以免被他教训。这小子比管魏还难对付,管魏已经很久没有教训过他了,大家都是成年人,相伴了几十年,或多或少会给对方留点面子,但姜恒从来不。
姜恒半点不诧异,到了这份上,再不反省,也不像个国君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姜恒说。
“唔,”汁琮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孤王确实太轻敌了,这几天里,回想起你的话犹如仍然在耳畔,孤王自高自大,不可一世,多年未有败绩……未有实质上的败绩,乃至我目空一切,忽视了大雍面临的危机。”
汁琮改口“实质上的败绩”,缘因他始终不愿承认,玉璧关险些死在姜恒那一剑下是“败”,那只是他们的个人恩怨。这几天里,他甚至自圆其说地想出了一个理由,即姜恒是兄长派来提醒他的,他们的境地已经非常危险了。
“……从今往后,”汁琮居高临下地审视姜恒,说,“孤王会认真对待每一个敌人,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身边的,抑或长城对面的。”
姜恒并未听出汁琮的弦外之音,认真道:“雍人自恃有铁军在手,傲慢不可方物,由来已久,王陛下若能从此次大战中醒悟过来,不失为一桩万幸之事。”
汁琮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变法需要尽快推行,武英公主初夺玉璧关,也得稳住,此时不能再添内乱。”
姜恒听出了汁琮的言外之意,说:“王陛下大可放心,三族联军,我哥都让他们散了,也该回家过冬了。”
汁琮“嗯”了声,姜恒非常聪明,更难得的是与他有着默契,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遣散联军。
“我让我哥按雍人战士的标准,为各族抚恤,一视同仁,想来您不会介意。”姜恒说。
“不介意。”汁琮说,“危难之时来救,足见忠诚。”
姜恒道:“林胡人的反叛之罪,也希望王陛下能予以赦免。”
“让东宫出一道特赦令,”汁琮淡淡道,“氐、林胡二族可免,但发放东兰山领地,依旧须谨慎。”
姜恒想了想,说:“军队虽然散了,三族的王子,我却想让他们依旧留在东宫。”
汁琮一怔,沉吟片刻,姜恒解释道:“此次落雁险些覆灭,得三族不计前嫌相助,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所谓同舟共济,正是如此。雍国存则三族存;雍国灭,则三族灭。关内四国不会将风戎、林胡与氐分别看待,只会把他们武断地划入‘雍人’中,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关内人一旦征服雍国,三族将会从雍人的奴隶,转换成他们的奴隶,处境绝不会变得更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所以,我让孟和、山泽与郎煌入东宫,协助太子,”姜恒认真道,“一来可联合外族;二来名义上外族内务自理,实则东宫对此亦可作出对策,影响他们的决定;三来,更能确保来日太子继位后,政权的延续。”
“风戎大王子朝洛文是军团左将军。”汁琮想了想,说,“两名王族,按理说只要有一位在雍国朝廷任职,就够了,两个稍嫌太多……罢了,按你说的来罢。”
姜恒点了点头,扬眉,示意你终于听得进话了。
“玉璧关看似已夺回,”姜恒说,“却仍然处于险境,不可掉以轻心。”
“不错。”汁琮道,“郑国虽退,下一次联军来袭,当是趁开春或入夏,届时盟主将会换成代、梁二国之一。”
姜恒听见这话,便知道汁琮已经听过了管魏的分析,不必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城墙需要补上很重要。”姜恒又提醒道,“但落雁的百姓需要过冬,灏、山阴、承州三地被敌人占领过,一定遭了掳掠,今年入冬以来虽长时间回暖,酷寒将来,势必也更严峻。以国君之身,最重要的不是城墙,不是防御,而是您的百姓,王陛下。”
汁琮说:“战后赈灾之事,着东宫去操心罢,记得给孤王留点钱,姜恒,你比孤王更清楚,做什么都要钱。”
“冬至可以过得隆重一点,”姜恒说,“发放钱粮罢,您需要凝聚人心,抚平百姓的伤痛。”
汁琮:“知道了,管相也是这么说。”
姜恒点了点头,慢慢起身,汁琮见他已有告辞之意,正想勉励几句,哪怕他们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但姜恒也带着大军来,保全了大雍与王室,救这个国家于水火之中,如今他们暂时合作,乃是真正的惺惺相惜。
孰料姜恒却挪上王案,按了下汁琮的脉搏,确认他的伤势。
“小意思。”汁琮是第二次如此近距离与姜恒相对,第一次,则是在玉璧关时,他把姜恒搂在自己的怀里。
这个时候,汁琮只需要突然出手,便可扼住姜恒,让他在恐惧中睁大双眼,万般不解,再被捏断喉骨,在痛苦中死去。
他确实有这个念头,这是他距离亲手杀死姜恒最近的一次。
第114章 桃花殿
但就在这一刹那, 他清楚地感觉到,姜恒身上流淌着自己兄长的血,与他、与汁泷一脉相承, 那是汁家的血液、汁家的力量。这血脉的力量仿佛发生了某种共振, 仿佛先祖的灵魂齐齐出现在书房中,守护在他的身后,令他有所畏惧。
于是, 汁琮再一次错失了极佳的机会。
“保护好您自己。”姜恒收回手,确认汁琮没有大碍,放下了心。这个时候, 汁琮千万不能死, 他已经看出来了, 太子泷虽已是储君,却还需要成长与建立功业。
只有汁琮活着,大雍的战车才能继续往前。
“也保护好你自己。”汁琮淡淡道。
姜恒躬身告退,汁琮却忽然道:“恒儿。”
姜恒:“?”
姜恒抬头时, 看见汁琮眼里复杂的神情,哪怕他自诩洞察人心,亦极难解读出其意。
汁琮静了很久,半晌后, 说:“去看看你姑祖母。”
“是。”姜恒说。
桃花殿外, 几名越女正在扫雪。
姜恒带着界圭入内, 姜太后正在喝药,耿曙与太子泷坐在殿侧, 安溪为太子泷上药, 带着笑意一瞥姜恒, 眼中之意是:你看?太子都这么规矩听话, 就你事儿多。
姜恒只好假装看不见,拜见了姜太后。姜太后裹着厚厚的袍子,看不出伤在何处,脸色如常,只与往常一般,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你娘生前是不是带着伤?”姜太后说。
“是。”姜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