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齐并不答话,也不再追问,见她伸着脖子乱瞄,倒也不相避,干脆把那军报往她眼前一送:“来,令白,你也瞧瞧。”用笔杆一点那上头问道:“这个秦王的秦字,是什么书体?”
如意呆了一下,怎么又不提少泓,考起自己书道来了?偏偏自己还最是写不好字,这不是故意刁难么!无奈瞪大眼睛看了看那奏书上方方正正的楷书,说了一句废话:“写给陛下的字,自然是正书。”
“朕岂不知这是正书?朕问你的是,这书体效法何人?”元齐板起了脸,继续问道,显然察觉她又在打算糊弄自己。
如意只觉得那书体没有半分眼熟,哪里又能分辨明白,只在腹内把欧虞颜柳,柳颜虞欧颠来倒去默念了好几遍,搔了搔头,嘻嘻一笑,胡乱猜了一个自己最生疏的:“妾瞧这字,倒像是虞秘监的仿书。”
元齐似是吃了一惊,从头到脚上下好好打量了她一番,揶揄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朕倒没料想令白还能认出虞书来,你……会写么?”把手上的笔向前一送:“来来来,也临一个给朕瞧瞧。”
他既这么说,那就必定不是虞世南,如意扁了扁嘴,自然不会去接笔,换了个自己最熟悉的继续猜道:“妾方才看差了,不是虞书,是颜书。”说着,煞有介事地用小指的丹寇轻轻地在那字上比划了两下:“圆、齐、均、疏,妾认得不错吧?”
“放肆!书体认不出来,乱呼朕的名讳倒是顺口得很,你这是成心的罢?”元齐彻底拉下了脸,将笔丢到边上,拿起沉甸甸的镇纸往案一敲,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低喝道:“把手伸出来!”
如意惊得一颤,下意识地迅速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委屈道:“妾不是有意犯讳的,确实颜书不就是那样的么……”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来了:“再说了,妾这也不能算犯圣讳啊,陛下前两年不是又改过名了么?那个字妾都不太认得,是叫什么魏颍罢?”
原来天子登基后,因元、齐二字皆常见,为体恤下民,特意将大名又改做一个读写都极为生僻的颎字,只是纯为方便天下人避讳,连他自己都不怎么记着还有这个名字,别说如意这些早就习惯了旧名的故人了。
“令白,你这是真打算要犯讳?”元齐闻言,气得狠狠瞪了她一眼,提醒她不要随意开口:“幸亏你不记得朕的名讳,不然方才那一句便是大不敬!朕叫魏颎,不是魏颍,是火不是水!嗯?”说罢,又用镇纸在她面前点了一下桌案。
“妾知道圣讳的,只是方才口滑念岔了……”如意只觉尴尬无比,怎么会连他叫什么名字都弄错了!只得胡乱又为自己找了个不认字不会念的由头,还是不愿把手拿出来:“可陛下前些日子,明明答应过妾的,往后绝不再责罚妾了!”
“责罚?你自己也觉得该打是么?”元齐没有半分相饶:“成日不学无术,志怪集、洞玄子看得津津有味,正经事一件不做,你这是母仪天下的样子么?字既写不好、也念不对,这便是从小读书时戒尺挨得太少的缘故!”又再一次喝令道:“把手伸出来!”
如意满面通红,她正经书念得也并不少,比于若薇这般真才女自是比不过,可较那些念过几册女戒女训便自诩博学多识的后宫嫔御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了,可偏偏就吃了字写不好的亏,此时被元齐这番数落,难免羞愧,咬牙将手从背后取出,手心朝上摊到了他的面前。
元齐毫不客气,直接扬起那沉甸甸的长条象牙界方,立时带起一阵阴风,如意见此不觉心悸,低垂下眼眸不敢直视,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痛击,只觉掌心被轻轻触到,再抬眼观看,却见手上正正地被摆了一只舔好朱砂的御笔。
正不明所以间,元齐又将那军报比到她眼前:“别自作多情讨打了,朕什么时候说要责罚你?如此顽劣,朕可作不了你的识字先生,教不了你!”话是这么说,却依旧指着那秦字:“这不是颜书,你再仔细辨辨?”
这是又被故意挤兑捉弄了一回,如意的脸憋得更红了,见还没猜对,羞愧之余更生出些许烦躁来,如何今晚他就盯着这书体不放了,奏折是禀事用的,能写得工整便好,用什么书体能有什么差别!
好在统共就那么几种,如意咬着唇,握住手中的笔杆来回搓动,假装再细看了两眼那字,究竟是欧呢?还是柳呢?难不成还是上古大小王?算了,再看也都还是一样的,仍旧随意胡猜一个便是,厚着脸皮再开口道:“既不是颜书,那便是柳书罢?”
“嗯。”元齐终于点了头,虽明知她多半从头至尾皆是胡诌,仍是一本正经点评道:“颜柳不分家是不好辨,但颜筋柳骨,你既知颜书圆齐均疏,如何瞧不出柳书这细劲凌厉?”算是把分辨之法现教给了她。
“唔,妾明白了,多谢魏老学究教诲。”如意松了口气,好在猜到第三个终于猜对了,没有剩下到最后才是;也不留意去听他的话,只由着他在自己面前卖弄了这番书道,方扯了扯他的袖子:“陛下折子也看完了,那不如还是赶紧睡了吧?”
“别搁笔,还有事!”元齐一把托住她拿着朱笔正预备放下的手,这才切入了正题:“来,这是黄瑾如从关南发来的紧急军报,你用手里的笔,替朕把上头的柳书圈出来。”
什么?这紧急军报里还不全是柳书?竟混杂了别的书体?如意初是诧异,很快便回过了味,黄瑾如可是状元出身,一手好字无可挑剔,上给天子的奏书怎可能出这般纰漏,这是有意为之吧?有什么暗语需得这般?心下一沉,脸色也随着阴了下来。
赶紧取过来,先举笔在那秦字上画了个刺目的红圈,然后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只还是觉着通篇书体一致,瞧不出分别,一直到全都读完,自然也没有能圈出第二个字来,但那奏表上写的内容已然看得清楚明白。
“陛下,狄戎已然损兵折将,败逃回关外了?”如意一扫满脸阴霾,难掩笑意,惊喜问道:“可陛下原本不是打算议和的么?难不成是虚晃一枪的障眼法?如何连妾也要瞒着。”
“不是障眼法,打算议和的是朕,扫平狄戎的是你少泓哥哥。”元齐出了口粗气,抢过她手中的朱笔自己将散落在通篇颜书中的几字柳书一一勾划了出来:秦王匿诏冒进,臣受困难制;丢了笔,叹道:“令白,这回你看明白了么?你说此事,朕究竟是该喜还是该忧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特别献给系统君,以纪念因犯了讳前三百节都显示不出名字的□□如相爷,现已正式改名黄瑾如
在此表白系统君,你家分词算法不好使,想更新换代的话也可以联系我的
☆、急遣宰执召还朝 网开一面赦庸将
原是如此,梁如意终于明白了,难怪天子伏案至深夜仍无法安寝,也难怪之前阴阳怪气地问自己少泓是个怎么样的人;她纵是心里再畅快,此时也有些笑不出来,拥兵在外的藩王不听天子诏令,擅自出战,她心里自有说不出的别扭,只是不好直接点破。
“妾不知陛下该喜还是该忧,但妾觉着,陛下心里其实还是欢喜的罢?”如意只能尽力把话往好了说,秦王能够扭转战局,力挽社稷,元齐身为天子,就是再有心结也没有不欢喜的道理,何况他若真的无喜,又哪会有心情折腾方才那一出辩书体来。
元齐茫然地仰起头,望向从熏笼中散出的一缕香烟,才刚是悔恨坐了这天子尊位,想要仓皇南逃的无尽狼狈,转眼却天下太平,江山稳固,如何能不喜?但魏少泓,其人其事……总是难免叫他如梗在喉。
“是啊,蛮贼退兵,社稷无虞,普天同庆,何人不喜?”虽是喜忧参半,他还是应了如意所想:“朕自也不例外,只是难免还是会思虑更多一些,忧也是有的。”
“陛下,是觉得秦王不听诏令,擅作主张了罢?”如意的心里话本就憋得难受,见天子坦然述忧,也就不再避而不谈,直问道:“待秦王还朝,陛下可要打算如何处之?”
“朕不怪他,朕既未亲临阵前,决断难免偏颇;少泓通于九变之利,不受君命,亦是用兵之道。”元齐淡然回道,抬手托起如意的面颊:“令白,朕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