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贵妃暗舒了一口气,连声称是之余,千恩万谢又叩拜了一回,半字也不敢再多言,只拿过那漆盒在怀中,低首起了身子准备告退。
元齐轻叹了一声,展开了拳头,盯着她诚惶诚恐的模样,愈发有些不忍起来,忽而心中一动,止住了将将要退出殿外的贵妃:“等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贵妃紧紧抱着的,自然是原本打算要呈给主上的要紧物件,可此时挨了训斥,只是打回重审,话都一句未说出,东西似也没有那个必要进奉了:“回陛下,没,没什么……”
“既都已经拿来了……”元齐见她略有为难的神色,用扳指敲了一下面前的桌案:“那就呈上来罢?”
“是。”陆贵妃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犹豫了片刻,方才抬起头,朝着元齐莞尔一笑:“这是臣妾做的凉水荔枝露,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想替陛下消解暑气的,又怕陛下此时心绪不佳,故不敢造次。”
说着话,奉着漆盒袅袅地行到元齐案前,打开盒盖,摆出一只半透的琉璃盏置于案上,又取了一只壶来,举到天子的眼前,手腕轻抖,壶身微斜,琉璃盏中很快便倒满了像血一般刺目鲜红而粘稠的浆水。
“这是你制得的荔枝露?”元齐疑惑地用手端起这看上去十分惊悚的凉饮,晃了两晃拿近细看了一眼,又凑到鼻前,没有嗅到什么异味,只有极淡极淡的隐约香气:“可是有什么秘方在里头?加了血竭了?”
“啊呀,是臣妾搞错了,请陛下恕罪!”贵妃似是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很是吃了一惊的模样,然后又像变戏法似地从盒中取出另一只琉璃空盏出来,再次举起同一把壶,这一回,涓涓流下倒满盏中的,是甜香四溢的琥珀色凉饮子。
陆纤云放下那貌似不起眼的壶,双手端起第二只琉璃盏,若无其事般笑吟吟向上敬到:“陛下请用吧?臣妾的荔枝露可真是有秘方的,原是用曝干的闽荔熬成的荔枝膏化成的,芳香甘甜,与寻常用乌梅膏假充之饮,不可同日而语。”
☆、贵妃恳切诉旧怨 天子疑心问真凶
魏元齐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扯着嘴角,讲手上端着的琉璃盏啪地拍在案上,鲜红的浆水来回激荡着盏沿,瞬时溢出几摊在案上,格外刺人耳目。
他自然不会去喝那精心预备的所谓荔枝露,只一把取过那壶,打开盖子仔细观看起来,转心壶本非什么稀奇物件,他从前也不是没玩过,但这是皇宫大内,能害人的巧物是天大的忌讳!
更何况,今日贵妃刚被自己斥责过,便又在自己眼前,故弄玄虚这看上去与普通酒壶一般无二的转心壶,绝非是想要讨巧邀宠,分明是别有深意在其中!
“贵妃,你是有什么话要与朕说么?”他观了多时,将手中的壶摆回了案上,只盯着指腹上沾到的鲜红黏浆,来回搓动着。
“陛下圣明!”纤云见主上无视自己奉着的荔枝露,便端到自己口边一饮而尽,随后放下空盏,退回几步又跪了下来:“陛下可是想知晓,这壶是何处得来的?这原本正是臣妾想要禀给陛下的。”
“嗯。”元齐终于搓掉了手上的残浆,抬起头看着她,这一回并未再喝止驱离,只示意可继续说下去。
“陛下可还记得,一年多前,苏宸妃遇害一事?”陆贵妃定了定神,明明白白翻起了旧账:“这柄壶,原是臣妾从沈氏所居的繁英殿中抄捡所得,当时不觉有异,事后却发现别有玄机。”
她挑着紧要的,将当初沈窈如何拿着这壶去会宁阁,送酒给苏杏儿的事由经过重又禀告了主上,而后感叹道:“陛下,可怜宸妃娘娘并非为巫蛊邪术所害,实是确凿的蓄意下毒呀!”
“是了!”元齐忆起惨烈的往事,也跟着轻叹了一声:“原是这壶作的祟,难怪当时在场的旁人饮了同壶酒,却都相安无事。朕当时失之过急,倒险些屈枉了无辜之人……”
说完这句,仔细回味了一下,这难道不是陆贵妃还在借旧事喻今案,暗示自己不要轻下论断,再冤枉了如意么?微微扬了扬眉,冷声续道:“好在并没有放过作恶之人,纵是朕钟意的姬妾,也绝不姑息!如今,亦当如此!”
“陛下决罚果断,沈氏罪有应得!可陛下却恐怕漏过了罪魁祸首!”陆贵妃像没领会主上的意思一般,继续只管说她想要说的话:“臣妾事后总觉不安,曾暗中叫人往掖庭院中,寻得了几个当年繁英殿中侍奉沈氏的旧宫人。”
她顿了一顿,先抬头看了看元齐的面色,确认天子的面上并无太大的波澜,才又接着抛出了今日最为紧要的一句话:“那些宫人全都指认,这柄壶,原是萃德宫的主位,送给沈氏的。”
元齐闻言,果然大惊,张了口半天合不拢,照这么说,苏宸妃竟是被施德妃蓄意毒害的?还是借刀杀人!昨日怀中佳人的哀怨之态犹在脑中,忍不住脱口而出质问道:“此事重大,不可妄加毁谤,你可有证据?”
“臣妾没有。”陆贵妃倒也坦然:“这是宫闱的大丑,真要彻查,传扬出去恐有损天家名声;臣妾未请圣旨,不敢私下深问,或录卷宗,故今日只请问陛下,可真的想要证据?”
元齐以掌覆额,心烦意乱,此事确属大恶,论理绝不应姑息,可陆贵妃能够如此理直气壮,若真彻查,定是各种不堪!而她此时突然翻起旧事,也许只是想要佐证施蕊,本就是死有余辜?
他思了片刻,摆了摆手:“德妃人死为大,朕也不追究她了,转心壶之事,也不必再追查下去了!”算是下了个决心,话锋一转却又沉声道:“还有,这是旧事!不要与现下朕交办你的事搅缠于一处!该怎么处置,还是怎么处置!”
“是!”贵妃恭敬地应道,再次打算拜退起身:“臣妾本还有一句紧要的话,可陛下一定又疑是为梁尚宫开脱,那臣妾就不多言了,先告退了。”
元齐本又想斥她不许说情,可话到口边还是咽了回去,到底是听她都这么说了,耐不住心中疑问,究竟是什么缘由,能使贵妃问都不问便能断定如意是冤枉的?崩着脸点了点头,示意但讲无妨。
“陛下,臣妾有罪!”陆贵妃得了恩准却不立即回禀,先又自责了一回:“当初臣妾虽探出了这转心壶的玄机,却因私心未能及时禀告陛下,致使陛下蒙蔽至今,实属欺君大罪!”
“罢了,如今说来也不晚,朕赦你无罪。”元齐很有些不耐烦,直接问道:“快说,究竟是何私心,又与梁如意现今之罪有何牵扯?”
“其实,当初梁尚宫作为在场目击之人,事后最早参透玄机的是她,而不是臣妾。”陆贵妃这才将缘由缓缓道来:“她却只求息事宁人,并未禀告陛下,只是提醒臣妾要谨慎照看皇长子,毋叫歹人再行恶。也求臣妾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
贵妃咽了口唾沫,似是想要静一静心绪,却仍是激动万分地颤声问人主:“陛下试想,若尚宫真有心逼害德妃,她可是宠冠六宫之人,有什么可忌讳的,不能将德妃做下的滔天大恶,在陛下面前明明白白告个御状?还要费尽心机暗中加害?”
转而又换作悲戚之色:“陛下如今一时气急,逼着臣妾去取供述,可如意本是良善之人,平白遭此冤屈,自是百口莫辩,若一时心灰意冷全都认下了,白纸黑字落于卷宗上,陛下又当如何处之?”
魏元齐被问得哑口无言,但一想到这几日如意的种种劣行,就算她说得合情合理,也不甘心就这么信了:“梁氏目无尊长,嚣张跋扈,其恶毒,你未必尽知!”
“更何况……”他想了想,为自己找到充分的理由:“若无人威逼,难道还是德妃畏罪自戕不成?可那一日尚宫局中,众目睽睽,是她公然踢落皇嗣!还有那纸匿名信!凿凿铁证,如何就凭你一己之揣测?”
“陛下所言极是!”贵妃早就有所准备,从怀中取出那讨檄文书递上御案:“这书信虽似是梁尚宫笔迹,却疑是有她人伪作!臣妾虽不通书道,但也略知一二,陛下请看,凡临书贴精妙之人,自是能惟妙惟肖,但要仿尚宫之字,倒未必能尽得其髓。”
元齐闻言,拿起那文书若有所思,是,善书之人从小都临那些个传世名帖,点划相近,撇那皆同,想要互相模仿字迹自是不难,但像如意这般歪斜随性,自成丑态的字,是不可能完全仿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