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还是没什么动静,大约过了一刻,就在梨花以为她真睡着了的时候,突然拿掉了蕉叶扇直挺着坐起来,面上的神色很是古怪:“梨花,你方才说,于若薇因救了我,重新得了圣宠?可确认么?”
“是啊!王内监亲口所言,岂会有假?”梨花抬起头,无比诧异,如意的反应怎么会这么慢:“尚宫,德妃早产之事,陛下虽未明说,所作所为,摆明了可都是向着你的!我若是尚宫……”
她眨了眨眼睛,用牙咬断了一根线头,眼神一比侧殿的方位:“去到那儿,认个错服个软,再好言抚慰陛下的丧子之痛,信不信陛下的恩宠更甚往昔?”
如意黑了脸蜷起双膝,抱着个冰壶,又不作声了,这一回,足足默了有半个多时辰,似是把心里的疑惑全都想了明白,才缓缓开口道:“你说的对,不管怎样,皇嗣终究是我害死的,我对不住陛下,理应向他赔罪去。”
梨花喜出望外,赶紧打开了衣柜,上下翻找,从如意已不多的好衣裳中,挑了件绀色的花罗百迭裙和暗青的透纱长褙子:“尚宫,这套色浓又不失庄重,还能衬肤色显身段,真要一会儿去见驾,不如就穿这个罢?”
又从如意腰间扯去了一条绣着海棠的帕子,就着手里的针线,打算替她零时改成一幅面纱,好叫她半掩面上的伤痕。
“不必了……”如意却抢回了帕子,她久坐苦思,已然参出了昨日的玄妙,暗恨自己果然是被人算计,拿去充作了谋害皇嗣的刀俎,此时只有满心愧疚要去向他陪罪,没有任何心思再作妆饰。
于是,只换了一身裹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鲜色的交领素衫裙,盯着莲花漏,算着时辰,等到快下朝之时,依旧是带了椎帽,起身出了自己的屋子,候在了廊下。
不多时,元齐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宫院,王浩远远瞧见从头裹到脚一声素白的如意,面目也看不清,倒像个鬼一样守在寝殿门口,心里一惊,立时止住了步子,轻扯人主的袖子:“陛下小心,梁尚宫这,不知又要行出什么妖孽之事来……”
“你昏了头了,这是朕的福宁宫,你怕她做甚!”元齐微敛了眉头,嗤笑了一声,继续昂首阔步,向自己的寝殿走去。
“陛下……”如意见他回来了,赶紧提裙迎下台阶,却只看见他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从自己面前擦身而过,只当她不存在一般,并不多看一眼,亦未有半分迟疑;只有王浩的双目一直紧张地盯着自己,像是在提防什么。
元齐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不理自己,如意扑了个空,眼真真看着他一行人入到了殿中,只剩下自己一人呆在原地,有些发懵,这是怕自己再拿东西砸他么?赶紧回了身又追了过去:“陛下……”
才赶到门口,王浩却从里头迈步出来,反手便将身后的殿门掩上,这一回,没有找任何托辞,直接冷冷向她道:“梁尚宫请回罢,陛下不见你!”
“为何?”如意有些急了,难道他还和自己置起气来了么!又见王浩并不好看的脸色,更觉窘迫,只忙为自己找了台阶:“可是陛下现下有事?我可以等的……”
“不必了,陛下无事,只是不想见尚宫!”王浩甩过拂尘,向阶下示意了一下:“尚宫请回罢!”
怎么会?他不可能不见自己的,一定是这死胖子记了昨晚的仇,故意档拦泄私愤!如意往前逼了一步,朝着门内又呼喊了一声:“陛下,妾有话要面奏!”便想要闯殿而入。
王浩脸色骤变,不再端着半分客气:“梁尚宫,咱家早就警告过你,休要在驾前喧哗!”然后向左右一甩拂尘:“既如此不知道好歹,那便休怪咱家不客气了!来啊,拿下。”
听到吩咐,边上立时过来了两名内侍,分别捉住如意的双臂,将她拖离殿前押到了阶下,听候内侍监的发落。
殿门轻轻地打开了,赏春和临风走了出来,看了一眼被拿在院中,狼狈不堪的如意,却也没说什么,似熟视无睹一般,只捧着元齐换下的朝服,从廊下转走了。
自己竟在福宁宫这么多人面前遭此羞辱,如意自觉尴尬万分,使劲扭动了双臂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胸中更是气浪翻滚,喷薄欲出,干脆直着嗓子,向那开着的门叫了起来:“好哇!陛下既然不想见妾,那妾从今往后便与陛下别过!也不敢再于福宁宫里讨嫌,今日就搬出去!”
“如此甚好!”王浩扯了下嘴角,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向福贵道:“梁尚宫惊扰圣驾,现拿去依律惩处,从司正局出来之后,你亲自送她去尚宫局,不必再回福宁宫了。”
这院中一番吵闹折腾,寝殿上却如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从头至尾,人主没有发过一句话,眼见如意将要被身边的内侍押去司正局了,里头仍是寂静一片,倒是侧房中的梨花被响动惊到,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且慢!”梨花一见院中这架势,连滚到爬扑到如意身边,死死地拽住她的衣裙不叫人把她拖走,然后朝着王浩咕咚跪了下来,哀告道:“王内监,尚宫本是想向陛下去赔罪的,还请内监高抬贵手!”
如意见她竟在王浩面前都如此卑微,不觉百转回肠,万念俱灰,颤声命道:“梨花,你起来,我本不该来作此下贱之态,更不值得你为我求情,随他们处置罢。”言未尽,两行眼泪无声落下,幸得椎帽遮挡,并不叫王浩等人察觉。
梨花却猛然觉得肩头湿寒,用手一摸,已然被水滴湿,抬眼看了看如意,霎时明白了,更悲道:“尚宫,你心里苦涩,何必总要口上逞强。”转而又向王浩道:“王内监,妾求你了,就放尚宫进殿去见一眼陛下罢。”
王浩不忍梨花的可怜之态,更也觉出如意有些异常,难道她真的只是打算去赔罪的么?慌忙摆手遣走了两边的内侍,走到近前,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尚宫莫怪,咱家也是奉命行事,只是今日陛下他……尚宫还是改日再来吧?”
然后使了个眼色给梨花,示意她把如意劝回去,自己便悻悻地与福贵等人先散了。
“尚宫,别哭了,陛下许是真有事,我们先回屋去罢!”梨花站了起来,轻轻摇了一揺孤零零立在院中,正暗自神伤的如意。
“不,你自己回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如意将手伸入椎帽内,使劲地擦抹着仍不断淌下的眼泪,又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抽一噎道:“陛下一会儿,是要去延和殿的,我在这里,也许还能见到他。”
“尚宫,你往日总说我痴傻,可依我看来,尚宫这才是一片痴心而不自知呢!”梨花苦着脸,小声道:“走吧,陛下又不是无情之人,改日就自然好了,何必非要呆在这毒辣的日头底下,苦等呢?”
“你错了,我并非痴心,他亦非有情;在这宫里头,所有的低头折节、委曲求全,都不过是为各人求一线生机罢了。”如意哭了好一会儿,才吸完最后一声鼻子。
这才取了那海棠帕子,将残泪抹了个干干静静:“梨花,你自己回罢!且放心,等不等得到陛下我不知;但就算哭瞎了双眼,也未必能求得负心人一丝怜悯;我以后,不会再为他多流一滴泪了。”
☆、若薇送薄荷凉饮 元齐思冰山果盘
时近晌午,盛夏的日头越升越高,梁如意形影只单立在院子里,没有喝过水也没有进过膳,渐渐晒得浑身发烫起来,幸得还有那一顶椎帽能庇几分阴凉。
而她苦苦等待的天子,今日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出寝殿去理政,也或许已然根本就没有了去延和殿的打算。
她曾满心以为,从前所有的误会不过缘自崔涛、施庆松等人做的恶,元齐只是情非得已,却不料好不容易费尽心机扳倒了施党,这才不过两日,竟就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了!
难道自己与元齐的缱绻情深,都是心里的错觉么?难道彼此的龃龉、裂隙,其实并不与其他任何人相干?如意只在心里堵了一口气,撑着她在这烈日骄阳中坚持下去,只为想要看看铁石心肠的天子,究竟能避自己多久!
逾来逾头昏脑涨之际,似有人温柔地扶住了她的肩头,模模糊糊中,又从身后向她口边递上了一碗薄荷解暑汤,那清凉之气瞬时沁入如意的脏腑,他终于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