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柚想了一会,头又垂了下去,“我觉得很悬,师尊好似根本就没记起这件事,今日还在跟我们说,秘境结束后,就带我们去八神使那学炼丹,顺便走一趟第四峰,尝试着修一修纯肉身力量。”
孚祗安静地听她说完,鸦羽一样的睫毛覆在眼睑下,遮盖住了里面纷杂的情绪,声音好听:“会记起来的。”
南柚拍了拍他的肩,赶在日出之前上了山,“那你等我,我们一起进秘境,再一起回家啊。”
月光下,孚祗的身影被拉长了些,面容毫无改变,但周身的气势,却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整座院子被仙雾氤氲充斥,花木疯狂生长,就连最难长的万桂藤都缠绕在木制的篱笆上,一圈一圈往上攀爬,片刻后,这些异象才像是时光回流一样,消失在晨起第一缕染着金的霞光之中。
南柚上山的时候,穆祀还未回来。
她问在在主峰伺候的小树精,小树精晃着头上的叶子,小小的手指指了指天上,道:“方才神官来将神识大人请上去了,太子殿下昨日下了山,就一直没回来,许是忙别的事去了吧。”
南柚默然。
穆祀确实一直很忙,修炼之余,还得通过留音珠处理天族的政务,时间排得紧张。
南柚将缠在自己腰上的长鞭取下来,在手里抖了两下,鞭身彻底苏醒,像是一条游动的灵蟒。
她很快进入了状态,呼呼的风声像小孩在扯着嗓子哭喊。
山腰,穆祀的院子前,连接次峰一侧的悬崖,云岚雾气,氤氲模糊,他拎着酒壶,在冷风中坐了一夜。
一抹粉色的衣角垂到地面上,淡淡的幽香钻进鼻子里,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像是怕惊扰到他,动作放得很轻。
穆祀摁了下眉心,满身酒气,意识却还很清醒:“你怎么来了?”
琴月是被黎兴拉来的,她偷偷去看身侧的男子,眼睛里小心翼翼的藏着那颗名为喜欢的星星,她道:“第九峰的后山要开了,师尊让我们玩两天,放松放松,我没地方去,想来找你说说话。”
她天赋好,本来又出身符篆傀儡世家,拜入了第七峰,相对而言,空闲的时间比较多。
“穆小四。”琴月推了推他,道:“你别喝了。”
穆祀的眼眸定在她带着些婴儿肥的白净脸颊上,半晌,喉结滚了滚,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你叫我什么?”
他太不正常了。
琴月有些担心,她迟疑了一会,有些磕绊:“穆、小四啊。”
这一声穆小四于他而言,已经太陌生,但他现在使劲回想起来,还是能够在记忆中,寻到那么一部分模糊的影像。
他跟琴月算是半个年少玩伴,但跟南柚,曾经却是无话不说,无事隐瞒。
穆小四这个称呼,最先,就是由她叫出来的。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会,穆祀突然侧身,用手捂住了眼。
“为什么,我从穆小四变成了穆祀。”
“他却从孚祗,变成了孚小祗。”
琴月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她一低头,眼泪就要掉下来。
她的手轻轻拍在他肩膀上的时候,都在颤抖。
没关系啊殿下。
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当初的穆小四啊。
是那个在风寒洞,将摔得满脸泥的南柚抱起来,一点一点给她擦干净手掌的小孩。
是那个在云山之巅,听到别人要跟南柚比武,蹙蹙眉就从天族长老们中间抽身出来赶过去维护的小少年。
是那个听说花族皇脉伤害了南柚,默默废了上百年的部署,回去被长老们弹劾,被天君罚雷劫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虽然,就连这个称呼,都跟她没有丁点的关系。
第92章 梦境(二)
神宫,晨起的太阳光洒落大地,满山瞒树的碎金碧影,而神山之巅的云层上,阴云连绵,风雨欲来。
此情此景,尘书瞳孔蓦的收缩一下,绕过在前面引路的神官,大踏步进了内殿。
屏风珠影,碎玉鎏金,冰玉丝幔垂落,幕后透出来的人影安静而沉默,每一道轮廓都是温柔的,但透露出来的气势,却像神罚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十神使跪在屏风外,面色苍白,手中的玉笛垂落,碎出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缝。
尘书见到这一幕,眼皮连着跳了十几下。
他在经过十神使的时候,脚步顿了下,眉头紧锁,但也没说什么,而是抱拳,朝内行了个恭敬的大礼。
“公子息怒。”他道。
半晌过后,神主依旧温和若春风的声音传到两人耳中,只四个字,每一个字眼,都重若万钧:“自去领罚。”
话是对十神使说的。
后者一改在授课堂散漫清冷的模样,他一身白衣,像是跪久了,又像是受了伤,起身的动作有些僵硬,尘书扶了他一把。
“臣遵旨。”十神使鼻尖上冒出细细的一层汗珠,饶是神魂已经被压迫得近乎无法喘息,他也还是艰难吐字:“臣之谏言,望冕下再行思虑。”
他话音落下,整座内殿,顿时连针落的声响都能听见。
尘书头顶的发都险些一根根立起来。
老十今天疯了吗?
半晌,伺候的神官掀起珠帘,轻碎的脚步声落到跟前,面容被雾气笼罩的男子清贵出尘,整个人像是远古时期传下来的古画,每一道轮廓都带着细雨清风的和煦。这样的人,仿佛永远都不会生气。
因此当尘书见他蹙眉的那一刻,头皮顿时炸开了。
他不动声色将十神使拉着退后一步,怒喝:“放肆!老十,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面对尘书疾言厉色的警告,十神使好歹没再说话。
“神官,拉下去。”尘书侧了下头,道。
清风拂过轻纱,屏风上的图案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神主站在云窗前,周身笼罩着一层令人看不透的云雾,十神使一走,滞涩的气氛消下去,他那点罕见的外露情绪,便也跟着悄无踪迹了。
“他们来神山,一千年了。”神主看了眼云层之下,问:“成效如何?”
饶是他已经收敛回了所有的神威,但短时间内滞留在空气中的那一丝逸散开的威压,也依旧让人心惊肉跳。
尘书想了下,道:“他们天赋本就不差,稍加努力,进步都非常明显,每一个人的修为,都比来时强了一倍不止。”
“异兽那边呢?”神主颔首,又问。
兽君狻猊,水君麒麟,阎君谛听,这三只天地异兽跟那些皇嗣又不一样,它们是真正天生地养的灵兽,钟天地之灵,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能够成长起来,它们这样的存在,往往会成为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利器。
考虑到这一点,除了它们自己选择的主方向以外,其他的神使都有插手干预,就比如狻猊,它跟着四神使锤炼肉体,九神使会去指点它剑术,十神使也会去指点音律。
“它们进步很大,其中,麒麟的年龄稍长,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我们稍加指点,她现在的修为,是唯一一个能与天族太子匹敌的。”尘书垂着眼,如实回答。
神主浅淡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又道:“千年一次,是时候让他们归家了。”
他不提,尘书甚至都快忘了这件事。
但也因此,心中疑云重重。
公子什么时候管过这些,关心过这些了?
从未有过的事。
珠帘被风吹得响动,清脆的声音落到耳里,尘书终于开口,低声道:“老十一向口无遮拦,公子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神主伸手摁住了眉骨,手指修长,节节分明,半晌,他问:“他的意见,也是你们的意见?”
他的声音很轻,但其中难得的愠怒之意,却显露无疑,尘书再一次觉得头皮发麻。
尘书沉默片刻,试探着道:“公子说的,可是…九月圣女的事?”
神主一眼瞥过来,尘书抚了抚自己的鼻梁骨,硬着头皮承认:“在战场上,圣女可以挡住很大一部分人,若事情真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这片土地,需要她。”
当年的事,谁也不敢多提,谁也不能多提。
“那便召回来吧。”神主顿了一下,轻声下了命令。
尘书如释重负,在他退下之后,神主温热的指腹摩挲着自己的脸颊,目光像是能透过圣湖,看到神山上的每一个人,每一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