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压得很低,除了夏枫几乎没人能听得清,奈何夏国公站得近,且耳目过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老国公忠君爱国一辈子,以一己之力为风雨飘摇的大庆撑起边境二十年的安稳。此刻忽然不想忠君了,当着他的面跟他女儿打情骂俏,这个‘君’,将来八成是个昏君。
夏枫往宁王殿下衣领里瞟了两眼,随即正色道:“爹,徐石,咱们既然到了柯狼山,就别白来一趟。到了乃蛮老窝门前了,不拆掉他两块砖对不起羌军几次三番骚扰边境。”
“你说得对,”夏国公道,“我也对乃蛮的金帐子向往已久,既然来了,就去捅上两刀再走。”
“好,爹你和徐石带一半人马从东边出去,绕过天河,攻打赐支城南侧防守薄弱之处,不要恋战,打完就往南跑。乃蛮把赐支城大部分精兵调了出去,仅剩的三瓜俩枣不敢一直追着你们打。”夏枫道:“我跟殿下从西边趁虚而入,毁了乃蛮老窝!”
夏国公原本听她安排得井井有条,没什么异议,忽然觉得不对:“等等,殿下跟你进赐支多危险。赐支城戒备森严,我只能调开一部分人马,城里肯定依旧不安全。这样,殿下随我一道,徐石,你跟着她进赐支。”
夏枫瞬间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开口反对:“他跟你在沙漠里乱转才不安全呢,爹,你两年没打仗,怕是方向都辨不清了吧?”
夏国公竖起胡子:“我杀的羌人比你吃的米粒子都多,这次要不是运气背,遇上了沙尘暴,乃蛮个孙子现在焉有命在!”
“行,您是我爹,您最厉害。”夏枫言不由衷地挑挑眉,直接不跟他掰扯:“徐石,注意保护好我爹,你们路上小心,打发了尾巴直接回营便是。”
“得令。”徐石道。
夏枫无视掉亲爹临走前那满含无奈叹息的眼神,指挥兵马启程。
她与萧明忱并驾齐驱,侧头就能看见那人茶色的眼眸,或许父亲是中原人的缘故,他的眼眸并没有普通羌人那般浅得离奇。甚至于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萧明忱眸色异于常人。
“从是柯狼山出去,往北五十余里就是赐支城,是羌族除漠北王庭外的另一王都。”夏枫仰头看向北方,毡帽上的白狐毛轻轻顺风起伏,“柯狼山被草原部族称为大漠的脊梁,北侧最高峰有积雪常年不化,上设神坛。据说,那里供奉着羌族八部的圣女。”
萧明忱抬头看向北方山巅,一片净白高耸入云,在灰黄的群山中格外醒目:“圣女是个活人吗,还是仅是象征?”
“当然是活人,圣女代表天神临世,为草原儿女带来福祉,羌族八部的八兽皆是圣女的拥趸。乃蛮供奉了一辈子的神蛇不过是为圣女供养的玩物。”夏枫紧紧盯着他的双眸,那双清淡平静的眸子一如往初,除了在听到‘圣女’二字时微微收缩,并没有任何异常。
她和飞鹰部酋长几顿酒喝下来,套出了羌族圣女的往事。传闻圣女貌若天人,是雪山之巅最纯洁的仙子。酋长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画像,黄褐色兽皮上的圣女眉目灵动,与安山密室里供奉的女子一模一样。
“怎么听着更像故事?”萧明忱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缰绳,已经结痂的手掌被磨掉了一层血皮,渗出丝丝血迹。他面上不显丝毫,轻笑道:“羌族以草木枯荣记岁月,崇拜天神,供奉圣女也不算离奇。只是……这圣女从何而来?”
“酋长说圣女是天神血脉,天命所生。”夏枫摇摇头,“这种事,听听就罢了,当不得真。”
草原王城不像中原城池,并没有城墙边界,不过是个大一些的居民聚集地。
夏枫带人借着天河流域两岸的掩映,躲在赐支西侧的秃山里,等待夏国公从南面着手。
千珊一身黑衣短打,悄无声息地行至夏枫身边:“大帅,斥候来报,乃蛮今晨忽然带了个神秘人回城,赐支城现下热闹着呢。那人缺了一臂,黑衣罩面,并且不会说羌语,是个中原人。”
“缺了一臂,左臂吧?”夏枫一手拿着镜筒架在眼睛上,望向赐支方向。
本就凌乱无序的城边忽然更乱了,驱赶骆驼队的沙漠商人被慌忙奋起的羌族士兵错乱中一刀捅杀,商队里的孩童哭着掏出小匕首,从背后戳穿了羌兵心脏。
她看得无趣,嗤笑一声,感叹道:“王八果然是王八,命真大。”
“王八?”萧明忱不明所以。
“进去你就知道了,听说赐支城内藏着羌族宝贝,殿下,一起进去瞧瞧?”夏枫侧头冲他邪气地眨眨眼睛,潇洒地把镜筒丢给千珊,正色道:“千珊,传令弟兄们,随我进城,一举端了乃蛮老窝!”
第39章 宁王的母亲因何而亡?……
坐落在柯狼山麓的赐支城与中原城池不同, 它既无城墙也无严密守卫,虽是都城,却连固定居民都没有, 仿佛只是大漠中的一处驿站,供南来北往的行人歇脚。
乃蛮坐于王帐内, 看着下首全身裹着黑布,只漏一双眼睛的人, 粗犷的脸上横肉颤动, 讥笑道:“你给我拿张破画来做什么,天底下相似之人多得去了,谁能证明这是她?”
“是不是?您抓了那萧明忱去祭坛烧死试试不就知道了?”黑衣人开口就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他抬起右手,摘下兜帽面巾,苍老的脸上衰败枯瘦, 两鬓灰白,赫然是本该丧身在安山悬崖下的王茂。
他伸了伸布满褐斑的脖子,拱手道:“大汗, 赐支城南遭到夏家军偷袭, 如今外面乱做一团。极有可能是夏枫带人作乱,您不亲自出城看看吗?”
“哼,残兵败将, 不足为虑。”乃蛮不以为意, 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草原儿郎像你们中原人那般懦弱无为吗?草原上的勇士们, 会吃饭就会拿刀,一生都在战斗,如若死了那是自己无能。”
王茂嘴角耷拉的皮肉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下,只冷冷瞥一眼上位之人。
天河潺潺流经大漠,沿岸绿洲养育了数万生灵。随着夏枫一声令下, 西北军迅速沿天河而上,马蹄阵阵,泥土飞溅。
“赐支城中多是南来北往的沙漠行商,他们从不多管闲事,咱们也不必搭理他们。”夏枫驱马在先,高声喊道,“弟兄记住了,进了城直奔王帐,只杀羌兵,不必理会旁人。”
萧明忱被层层拥簇着混在军中,这次他没被单独留在城外等候,而是随同大军一起入城。
千珊被指派了一项重要任务,带一小队侍卫,寸步不离地专门负责宁王殿下安危。磨好了剑却不能肆意杀敌,气得她一个劲儿给随侍夏枫身边的于邯甩脸色。
羌族真正的王庭藏在漠北深处,那里才是历代可汗的金帐子,羌族八部贵族的根源所在。
赐支城不过是乃蛮这些年为方便对大庆用兵所设的战时都城。
城中除了羌兵与少数部落贵族,其他人皆为利而来,为财而聚,一见夏家军旗破风扬起,立即做鸟兽散。他们本就居无定所,跑起来干脆利落,一头钻进大漠,任千军万马也不好阻拦。
羌族大部分兵力尚且在大庆北境来不及调回,赐支城内空虚。夏枫长戟在手,一路无阻,进了城直奔王帐而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羌军传讯兵见异变突生,根本来不及入城通报,被人挥刀斩于马下。
“什么声音?”乃蛮听到外面影影绰绰的砍杀声,拍案而起,尚未走出大帐就见传讯兵连滚带爬地进帐,慌忙禀报道:“大汗,是,是夏枫,他们杀进来了!”
王茂瞬间虚伪镇静全无,失去手臂的左肩不受控制地哆嗦。他用枯如鹰爪的右手恨恨掐住,面上如恶鬼现世,狰狞撕裂,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是她,是她来了。”
乃蛮脸上凶相毕现,捞起架上的钢刀,一刀砍了地上哆嗦的传讯兵:“王相爷,不过是个丫头,按你们中原的话来说,乳臭未干而已!”
“大汗,别忘了您答应我的。”王茂哆嗦许久,单手撑地爬了起来,阴恻恻道,“要对付夏枫,只要抓住萧明忱,就像当年对付花茹一样,在祭坛上烧死他。只要烧死他,天神就能降下福泽,助您一统天下。”
乃蛮回过头看他一眼,怜悯中夹杂着轻蔑,像是看一头濒死的猎物,觉得可悲又暗暗兴奋:“二十年前圣女陨落,是我大漠的损失。王相,自求多福,希望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