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将’二字,‘将’字没在他身上表现多少,‘儒’却体现得淋漓尽致,是个纸上谈兵的假把式。
荆宜飞听夏枫张口就来‘多年不见’,语气近乎得仿若老友,有些牙疼。
他上次见夏枫,这人还是个黄毛丫头,比自己女儿都小一岁,几年不见,竟风水轮流转,自己还要忌惮她几分。
“侄女儿,你这来得可真快,我前脚收到信,你们后脚就到了。”荆宜快步上前,引客入府,“来来,别搁这儿站着,快请,快请。”
夏枫扶着萧明忱随他进府。
行至正厅,荆宜飞屏退左右,霍然跪下稽首:“臣荆宜飞,参加宁王殿下。殿下……”
说着竟哽咽起来。
王茂在京中控制皇族,把持朝政,他们这群被排挤在外的臣子,皆是空有一腔忠心,却力单势薄,无计可施。
若不是夏枫冒险入京救人,兴许宁王也会像他几个叔叔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荆师傅,快起来。”萧明忱弯腰扶起他,“本王一切都好,劳您挂心了。”
“能离京就好,能离京就好。”荆宜飞请宁王上座,“殿下莅临寒舍,可是有事吩咐?”
“有呢,”夏枫坐在一旁插话,“有要事。”
荆宜飞看她一眼,微皱眉头:“大侄女儿,你好好回家学学女工,让老国公给你物色门好亲事,少到处打打杀杀。”
‘砰’一声,夏枫将手中的茶盏一把顿到桌案上,不耐烦道:“荆宜飞,我今天来不是让你向宁王殿下哭哭啼啼表忠心的,贺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那二两忠心管个屁用!”
“夏枫!”荆宜飞横眉怒目,高声道,“这里是我太原官邸,不是你的西北大营,要不是看在宁王殿下的份上,你以为我能让你进城吗?”
“荆师傅,”萧明忱起身拽住他,抚慰道,“本王今天来此,便是想跟你谈谈北贺的事。”
“殿下,”荆宜飞尤嫌不够,“是不是夏枫逼您来的,她满身杀气,有没有冒犯到您?”
“荆宜飞!”夏枫拍案而起,“我要是对宁王图谋不轨,在盛京天牢就动手了,千里迢迢救他回来,我闲得慌吗?”
“西北兵强马壮,你不早日入京勤王,肃清王氏奸佞,助陛下匡复大庆。成天躲在西北,跟关外蛮人小打小闹,我看你们夏家就是心怀歹意!”
荆宜飞吵得脸红脖子粗,半点所谓‘儒将’风度没有。
有些人就是固步自封得没有道理。畏畏缩缩,却觉得自己忠君报国。外敌入侵不想着整兵反击,朝政混乱不忧思民生,反而成天觉得时不待我,他人负我。
眼前的这个荆宜飞就是迂腐顽固水仙花的个中翘楚,夏枫气得简直想拔剑剁了他。
萧明忱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推荆宜飞坐下,亲自倒茶:“荆师傅别着急上火,来,喝杯茶,润润喉。”
“这,这怎么使得,”荆宜飞慌忙站起来,拱手道,“殿下折煞臣了,您快坐,快坐。”
“夏将军也是忧心国祚,北贺南侵,遭难的百姓不计其数。她这些天一直忧心忡忡,言语难免有些着急。”
萧明忱坐回上位,语气清淡:“本王知道荆师傅也是出于好意,但刚才的话未免有些不合适了。”
他一句话撇清了夏枫,把刚才吵架争执的锅全扣到了荆宜飞头上。
荆宜飞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心里理亏,偷看了对面的夏枫一眼。
夏枫偏头朝外,自顾自把玩剑穗,半眼不想瞧这迂腐顽固的老家伙。
“荆师傅,北贺拿下幽蓟,极有可能掉过头来打晋中,不知山西军可有提前防备?”萧明忱道。
他语气平静温和,不骄不躁,腰背挺直坐于上位,清浅的目光能蛊惑人心般。注视一个人时候,对方很难不被影响。
“山西道就这点地方,还四处反叛,全然不听我指挥,我手上哪里有兵马。”荆宜飞犹豫道:“大庆最是兵强马壮的要属西北军,这得西北想办法呀。”
夏枫心下暗骂:“荆宜飞,你大爷!”
“荆师傅,西北距太原有些距离,精壮骑兵昼夜疾驰也要两三天,如若这边出了变故,怕是来不及援助。”
萧明忱轻声道,“山西道常备厢军五万,如若连几个贺人都拦不住,大庆怕是真的气运已尽。”
“这……殿下,这五万厢军都是世代传承下来的军户,托家带口的都要算人数。恐怕连五千能上战场的都找不出来。”
荆宜飞唉声叹气:“殿下,臣就是个光杆将军,要人没人,要钱没钱。”
“荆师傅,如此危急存亡的时刻,你可要想好,就算本王能理解你,夏将军能理解你,可北贺人的刀子能理解吗?”
萧明忱说什么都是一种语气,平静安然。威胁吓唬人的话从他口中出来,都是一本正经,仿佛在问‘晚饭吃什么’。
“殿下,臣是真没办法啊。”
荆宜飞在正事上直接消极无能到底:“北贺人已经拿了幽蓟,不一定会打太原的主意。臣要是真有能打仗的兵,早招兵买马入京跟王老贼一战了。”
萧明忱喝完茶,犀利的双眸盯着他道:“如果,本王留下帮你呢?”
正给剑穗编麻花辫的夏枫闻言抬头看向主位。
他想干什么?来之前分明不是这样商量的。
“你什么意思?你要留在太原,帮他整兵抵抗北贺?”夏枫着急问。
“殿下要留在太原?好,臣这就设宴给您接风洗尘。”荆宜飞听了满心欢喜,转头看向夏枫:“你别掺乱,少多管闲事,我太原的事还轮不到你个丫头来指指点点!”
夏枫根本不搭理他的上窜下跳,只紧紧盯着上座的萧明忱。
带他来太原不过是想借宁王的身份做幌子糊弄荆宜飞,自己早已安排好人强行插手山西军务。
他这是什么意思,北贺的利刃近在咫尺,太原岌岌可危。
他想留在这儿做什么?
第15章 你不想留在西北,对吗?……
“本王得夏将军相救才得以活着离开京城,如今无所事事,不知荆师傅身边可还缺个文书?”
萧明忱轻执起茶盏,浅泯了一口,并不抬眸与夏枫对视。
“殿下这是哪里话,您要留在太原,山西上下肯定全听您吩咐啊。”荆宜飞抬起衣袖拭面,边哭边道,“先帝走得匆忙,今上又被奸人挟持,能为您做事,也算全了臣最后一点忠义。”
这感人肺腑、哭爹喊娘的话语,仿佛真是个抛头颅洒热血的忠义志士。
夏枫再也听不下去,霍然站起来,佩剑往桌案上一拍,转身就走。
荆宜飞奇怪地看着她走出门,鄙夷的目光中带着点自以为是的同情。
他回过神就暗搓搓给夏枫上眼药:“殿下,这个夏枫莽撞粗鲁,半点没有世家贵女的样子。她救您也未必是出于好心,您要离她远些才好。”
“夏将军如何,本王心中自有评判。”萧明忱摇摇头,“先说正事。荆师傅,太原道驻军,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这……”荆宜飞叹气,天庭饱满的脸上愁云惨淡,“臣真没骗您,事实就如刚才所说那般,真没法子打呀。现在只能盼着北蛮人眼皮子别这么浅,要打就往南边打,山西又穷又乱,他们拿去也没用。”
大庆开国之初,军队分为禁军、厢军、乡军三类。
其中禁军为主,军饷给得最多,待遇最好,将帅地位最高。世代相承的夏家军就来源于西北禁军,是整个大庆最为强势的一支军队。
而厢军就十分不够看了,带个‘军’字完全是抬举。与其说将士倒不如说是农夫,整日屯田开荒,既不训练也不校阅,让他们上战场,无异于赶鸭子上架。
“北贺往南边打。”萧明忱细细把这几个字咂摸一番,起身走到檐下,盯着院子里的发财树看了良久。
他叹道:“荆师傅,您出身簪缨世家,自有清贵官宦的矜傲与坚持。只是,如今大庆山河破碎,规矩礼仪怕是救不了国,也救不了民。”
言下之意便是:国破家亡了,你竟然除了纠结世家体面就知道鬼哭狼嚎。
最可怕的是,荆宜飞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目光短浅,平庸无能,却靠着世家贵族子弟的身份混成一方大吏。
虽然王氏乱政后他们大多不得志,只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当喷壶,为自己的贵族出身洋洋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