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宁却越说越勇,又道:“妹妹已经行过笄礼,总归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别人,嫁给我岂不更好?”
他瞅了她一眼,语气放缓,颇有些意义不明地说:“你不是同二哥很亲么?若嫁给别人往后大约一生都很难再见到他了,可若嫁给我,大家便还是一家人——你不欢喜么?”
这话一说,他俩心中都有些不平。
沈西泠是为了“嫁人”二字感到迷茫,她实在从未想过嫁人的事,更从未想过嫁人以后和齐婴的关系;齐宁则是有些微的不甘,他本就有些嫉妒文文妹妹对二哥的情意,如今却又要借二哥的名来求娶她,自然令他心中发堵。
一时之间两人各怀心事,场面上便无人说话了。
齐宁扫了一眼沈西泠,见她仍还是一副怔愣的神情,心想眼下也不好逼她太急,总要给她些时间斟酌才好,于是语气更缓了些,又甚为真诚地说:“文文妹妹,我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求娶你。你我成婚之后,我绝不会见异思迁三心二意,一生都会待你如珠如宝——我也会努力考得功名,即便比不上二哥,却也绝不会差!一定让你诰命加身风光无限!——你便好好想想,过段日子再答复我,好么?”
他问完,沈西泠当即就要出言婉拒,齐宁也不知是不是瞧出来了,立刻堵住了她的话,脸色也冷了冷,说:“妹妹好好想想吧,这事儿我提前问过二哥了,他也已经点了头,今日我来同你说这些也是二哥让我来的,只要你答应了,二哥便会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让你体面地出嫁……”
他话没说完,便见他美丽的文文妹妹神情木然,甚至眼神都有些破碎,问他:“……你说,公子已经点头了?”
她是怎么与齐宁分开的,沈西泠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齐宁说,是他二哥让他来求娶她的,他还说他会给她嫁妆,让她体面地出嫁。
沈西泠也不知道那时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感觉,只是整个人都懵懵懂懂的,也并不觉得疼痛,好像猛地被人深深刺了一刀,血却尚且没来得及流,于是看上去就像无事发生一般。
她浑浑噩噩地独自走在园中,只见园中春色极好,玉兰、白掌、绣球、凌霄,纷纷都开满了,园中鸟雀也多,叽叽喳喳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春景。
她却仿佛仍孤身留在腊月寒冬,只感到冷。
忽而乍一抬头,却又见花团锦簇处站了一个人,朝服加身,显得尤其谨笃,与这满园的旖旎格格不入,可彼时落在沈西泠眼里却是最恰当的,令她忽然明白诗中所讲的“众里寻他千百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意境。
那是齐婴。
沈西泠那时就像在深山夜雪中忽然遇见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将她整个烧得暖了过来,她像根本不怕烫不怕疼似的,信步朝他走了过去。
他大约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因此她尚未靠得很近他便回头看向了她,那双漂亮的凤目深邃又宁静,看起来像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沈西泠心里莫名紧了一下,有种不吉的预感,但她执拗地挥散了那股异样的情绪,还是向他走近。
直到站在他面前。
自后巷马车中匆匆一别,他们又很久没见过了,而她明明那样想他、有那么多话要同他讲,可此刻真到他面前了,却又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口讷无言。
她的手指悄悄绞在一起,想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公子还没走?”
他负手站在她面前,高大且挺拔,闻言淡淡应了一声,说:“我在等你。”
沈西泠心中一动,有些欢喜,仰起脸看了他一眼,又忽而听得他问:“见过三弟了?”
几个字却让她刚刚浮起的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
那种不吉的预感更加强烈起来了。
她的手指绞得更紧,又低下头,说:“……嗯,见过了。”
她低着头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就只有看着自己的手指,用力地绞着,皮肤都有些发白了,耳中又听他继续说:“他都同你说过了吧——你怎么想?”
他的声音很平静,一点皱褶也没有,可她的波动却很大。
那把插进她心里的刀子好像一下子被人猛地拔了出来,血终于开始一股一股往外冒,痛感也猛地泛出来,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沈西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看向他,绞紧的手指微微发抖,可她努力使得自己正视他的眼睛,看着他问:“三哥哥说是公子让他去找我的,还说等我嫁人了会给我一笔丰厚的嫁妆——这是真的么?”
那时她的眼睛很亮,又透着一股执拗,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儿,撞进齐婴眼中,令他眉头皱起,又微微别开了眼。
他说:“嗯,有这么回事。”
虽则沈西泠其实隐隐早有预计,但那时亲耳听见他这样说,仍难免心碎神伤。
心中的伤口更疼也更深了。
在那个当口沈西泠笑了一下,浅淡又漂亮,而且显得苦涩,同时她心底浮起一个声音,正在轻轻地嘲笑她:你看,果然是这样吧。
这三个月来你一直装作无事发生、欺骗自己万事太平,指望着再见时你们就能和好如初,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出事了,他变了,他在疏远你,而你死命地闭着眼不去承认就有用了么?
最终不还是这样么?你逃不掉的。
沈西泠,你逃不掉的。
当一切都糟糕到底了,沈西泠反而变得坦然了起来,她缓缓松开了绞在一起的手指,尽管它们还在微微地发抖。
她又一次抬头看向齐婴,这一回眼神很稳,也仍然很亮,像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烧着。
“你要我嫁人么?”她看起来很平静地问,“要我嫁给别人?”
那句“别人”是很微妙的,背后另有些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意义,齐婴或许听出了这一层,因此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了起来,只是神情依然古井无波,说:“你长大了,应当嫁人了。”
“你说得对,”沈西泠淡淡一笑,美丽得惊心动魄,“但我不想嫁给别人。”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倘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将后面这句话默默藏在心底、严防死守不让它被他听到,但眼下不同了,她察觉到了即将与他分离的危险,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于是反而让她在那时生出一种无所顾忌的孤勇。
从没有哪一刻,她如此迫切地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她爱他。
她的眼睛更加亮了,连眉心的那一点红痣也仿佛更加鲜艳起来,齐婴太了解她了,她还没有开口,他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立刻打断了她。
“文文,”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严厉,口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坚硬和冷漠,“慎言。”
这样的齐婴是令人害怕的。
三年间,除了她头回到风荷苑求他告知父亲尸身下落的那天以外,他再也没有对她疾言厉色过,可眼下这样的神情又出现在他脸上,甚至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沈西泠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心里像烧起了一团火,她笔直笔直地看着他,声音比他更大。
“慎言?”她笑了一下,既苦涩又带着不甚明显的讥诮之色,“我为什么要慎言?难道在你看来,我连把它说出口的资格都没有么?”
齐婴也看着她,眉头紧锁仿佛再也解不开,语气亦极沉,眼中带着深意对她说:“驷不及舌,覆水难收。”
你不要说出口,否则你我之间就连粉饰太平的机会都不会再有,到时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
就像他了解她一样,沈西泠也是了解他的,就算他的意思藏得再隐晦,她也一下子就能明白。
可她却并未被他说服。
她从未这样不听他的话,甚至刻意想要跟他对着干,听到他这么说她不但没有退意,反而更加往前进了一步。
她的眼睛明亮得惊人,像是要把她的生命都整个烧掉,绚烂又令人心惊,甚至显得咄咄逼人。
她说:“我不在乎!如果保持沉默的结果是就这样被你推给别人,那我宁愿现在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告诉你一切,这样就算被你丢下了,我起码不会后悔。”
她眼里有一场烟雨,看起来凄美又壮烈。
“我一直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