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忙碌的显然还是齐婴,因为他身上另还担着一个春闱的差事。
科举取仕,看似不过区区考试那三天的事儿,实则不然,真要算起来,这可是把耗时费力的活计。且不说十二年寒窗苦读要耗去多少青葱岁月,单是考前的这个温卷,便要榨干了举子们的心神。
温卷之风前代已有,如今在江左萧梁尤其盛行。
所谓温卷,便是举子在考试之前将名帖投呈当时名人显要后,再将其著作送上,以求推荐。这个“名人显要”的范围很广,譬如可以是勋爵贵族、可以是翰林大儒、可以是皇室宗亲,但凡是在这科考场上说得上话的人,都是可以呈送的对象。
只是这些名人再是显要,那也比不得主考官本人来得直接。若借温卷的工夫在座师面前提前露了脸、让他记住了有你这么一号人,那在这春闱考试之中便是占得了先机,可以说是已经成功了一半。
于是齐婴近来便不得不接了许许多多的名帖、看过了许许多多的文章,又同许许多多的举子坐而论经,忙碌堪比南北战时。
忙碌倒在其次,更麻烦的是人事上的推挡。
这温卷说来也是有偏差的,能找上名人显要的大多都是士族出身的举子,寒门中人受制于钱帛,不到春闱开考不会提前到建康,自然也就没有温卷的机会;即便他们早早到了,那也不过是白费功夫,没有门路怎能结交显贵?也只有眼巴巴瞧着的份儿罢了。
而那些出身显贵的士族举子,有一多半儿无法直接在齐婴跟前说得上话,于是他们便要辗转托人求到座师跟前。有的去托齐婴当年的上官,有的去托齐家的叔伯长辈,有的去找其他与齐家交好的门庭,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令人眼花缭乱得紧。
最不好办的就是世家姻亲之间的温卷。
三姓之间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和谁不是亲戚?绕来绕去都能说是一家人。齐婴本来就因权位在握而备受追捧,如今承了座师之位更是亲戚盈门,这一个托他照顾他的表弟、那一个托他提携他的堂兄,实在应接不暇。
这事儿累自然是齐婴累,可在他之前,先发火的却是齐云。
齐家这个长子说来是个中正之人,照他夫人韩若晖的话来说,中正得有些迂腐。
他对这等温卷之风甚是不齿,原本觉得此事跟自己关系不大、不打算插手,可待了几天之后,见那些代人温卷的显贵不仅几乎要踏破本家的门槛儿、甚至连上下朝的路上也不放过,一见到他二弟便满脸阿谀地迎上来,还塞一些奇奇怪怪的文章到他二弟手上。
有一回齐婴宿在本家,齐云到他书房小坐时见到他满书案的举子文章,没忍住拿起几张随手翻了翻,这一瞧真是怒不可遏,不禁拎着几篇文章就开始同弟弟数落。
“荒唐!真是荒唐!”齐云又好奇又好笑,“□□阳,就是若晖那个一表几千里的侄儿,你还记得吧?去年见的时候还连平仄都对不上,如今这文章都是满手锦绣!便是瞎了眼的也知道是找人代写的,他们家长辈也好意思就这么明晃晃递到你跟前?”
齐婴咳嗽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劝兄长息怒,便见他又拿起一篇文章,继续数落道:“这个倒是实诚,只是你瞧他写得都是些什么?注与疏都分不清!若非托生在好人家里,便是个秀才也考不取!”
他怒气上了头,越看越觉得荒谬,于是一张张数落过去,几乎都觉不堪入目,勉强挑出几张还可以的,却也不过是平平之作,并无什么亮眼之处。
齐婴见兄长情绪已经上来,似乎是不吐不快,知道他大约是因在尚书台内变法受挫因而心有郁气,眼下也不好再劝,索性听他骂了个尽兴,直到他骂累了才让青竹给他添了杯茶,劝他消消气。
齐云一连两杯茶下肚,怒气仍未平,扫了一眼齐婴平平静静的神色,不禁眉头又皱起来,问:“怎么,他们给你看这样的东西,还敢大言不惭地替这些人温卷求情,你就真没一点动气?”
齐婴倒真不至于动气,只是感到些许疲惫。
大哥是中正之人,于权术总有些生疏,他大约只将这次他任主考之事当成是陛下的恩赏,而并未看出天家的试探之意。
士族子弟泰半是些什么料子,他心里早已有数,可倘若他公事公办将他们黜落,随即便会勾出许许多多人事上的麻烦,更会被视作向三殿下一方靠拢。
这是一桩很麻烦的事情。
但这些又当怎么与大哥说呢?他那样中正的人,听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何况他自己的变法之事也不顺,何必再让他为这些事情劳心呢?
齐婴想了一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齐云则以为他二弟也是给气得说不出话了,心中对他也甚为同情,想了想,摘出了一件高兴的事儿同他说:“行了,左右明年才开考,此时愁也无用——我瞧你近些日子一直坐在书房里,倒不曾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正巧傅卓前几日邀我休沐时一同去击鞠,伯衡和仲衡也一道去的,他们托我问你能否抽得出空一起?”
齐婴闻言本想推拒,他大哥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紧跟着又说:“你就一道去吧,就当散散心也好,终日瞧这些破烂文章,心里哪能舒服得了?”
长兄如此坚持,齐婴看他神情,乃是一副他不答应他就要在此劝到底的架势,一时心中颇为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大梁人真的消停消停吧,让我鹅子休息一下好吗
第96章 入冬(1)
霜华已过,击鞠时已初入隆冬。
说起击鞠这门把式,原是军营里兴盛的,乃是一种骑在马上用球杖击毬的把戏,自前代起才逐渐在贵胄豪门间流行。
因魏国尚武,击鞠在江北更为受人追捧,至于在萧梁则更像是贵族间逗趣儿的玩意儿,是个怡情的东西。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们除了狎妓喝酒吸五石散,大多便以此为乐,算是个难得养人的趣味。
建康城中有好几处击鞠场,最大最好的那个是韩家人修的,据传言是因为韩大将军酷爱击鞠,是以特意在府宅附近辟了块地修场子,还修得很尽心,时人称其“广场惟新,扫除克净,平望若砥,下看犹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自打有了这场子,韩大将军便时常下场击鞠,连带着韩家的子弟都有此好。
这次的局便是韩家兄弟攒的。
齐家人到的时候其余人都到齐了,场子上甚至已经赛完了一场,正是韩非誉、韩非池兄弟,他俩方才和四殿下、傅卓二对二。
韩非池当先瞧见了他们,远远地便挥着球杖喊着齐婴“二哥”,口鼻中呼出隐约的白气。他自家大哥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自家弟弟缘何那么喜欢跟着齐二,对自己这个正经的大哥都不曾有过这般的热络。
他笑骂了韩非池一句:“早知道你这么喜欢他们家,父亲母亲当初就该在你小时候把你丢过去养,省得养在跟前天天生气。”
这话本是挤兑,哪料他二弟是个混不吝,闻言不但不害臊,反而还兴致勃勃地答了一句“那甚好”,顿了顿又十分认真地说:“不成不成,齐家世伯对儿子管教太严了,我可受不了——何况我也没多喜欢他们家,独喜欢二哥一个罢了。”
一句话又把韩非誉气得头疼。
四殿下和傅卓闻言都难免笑着调侃了几句,几人言语间齐家人便走到了近前。
今日人来得全,不单齐云和齐婴来了,还一道带上了齐宁和齐乐,齐家人都生了一副好相貌,四位公子都是龙章凤姿,今日骑马而来更显得英气。
其实真要论起来,像今日这样的场面,齐宁和齐乐这样的庶子是不合适同来的,只是齐家的家风较为开明,并不苛待庶子,齐云和齐婴又都是照顾弟弟的兄长,打以前起就时常带着家中两个小的出门见世面,是以其余人也不觉得此事新鲜了。
两拨人相互问候过,萧子桁坐在马上,手上还拎着球杖,入冬以后天气寒凉,但他此时额上还微有薄汗,一双桃花眼中尽是畅意的笑,对齐家人说:“你们家排场倒是大,让本殿下好等!”
他虽这么说,神情间却毫无怪罪之意,任谁都听得出是玩笑话。
齐云拱了拱手,笑答:“是我的罪过,本不当迟的,只是早上出门时徽儿摔了一跤,哭闹不止,我哄了哄孩子,这才耽误了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