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时到？请你吃饭。”简短的回复里其实跨了千万沟壑。
对方到达时已是下午，她走到校门口去迎，见他踏着一双白色的篮球鞋，穿着宽大的套头帽衫、一条刷白的牛仔裤，迎着初夏的阳光，同三年前一样明媚。
她思虑再三，用非常家常的方式开始了这次寒暄：“怎么来了上海呢？”
明曦低着头，神态与那个高三的男孩子并无二致：“直飞这的机票比较便宜，就从这回家了。”
之后两人踏入了漫长的沉默中，如这一年流逝的时光，没有人知道从何说起，也没有人想要打破这样微妙的僵持。是谁先问谁就输了么？
大概是我已经输了，明曦心想。
一条坑坑洼洼的路愣是走了将近半个小时那么久，直到走到了住处，明曦刚想开口，就被亦然抢先说：“你去放东西吧，我在楼下等你。”这是多有距离的一句话。明曦回头望她，欲言又止，只留了一声哦，便拎着大箱子上了楼。
“放好了，走吧，去吃饭？”他抬眼看向亦然，看出对方神情里的那种说不出的躲避。
东区的路从开学开始便在修下水道，刚修好下水道又挖开修了电线，之后又挖开修了闭路线，总之前前后后这条路永远在一种手术进行中的感觉，以至于它永远灰尘漫天、砖头层起，却坑坑洼洼地诠释了两人的心路历程，让它感觉起来永远也走不完一样，跌宕起伏、欲言又止。
明曦只开口试探了一下：“你最近怎么样？”亦然便着急坦白：“有一个男朋友，大一同班的。”
明曦忽然抬头望向她，难以言说这目光里有些什么，可能有惊讶、有失望、有后悔、有很多，但又或许早就知晓、或许情理之中、或许有些话本来就不必要说了。就见他喉结动了一下，一句话咽了下去，不回邮件这件事，大约也就不用再问了。
“什么时候的事了？”这话里听不出情绪，甚至连一点迁怒都没有，充满认命的错觉。
“大一下学期中段吧。”亦然只看路，并不看他。
那是在不回邮件之后的事了，明曦拧住眉头，在仔细回忆着什么。
“美国上学还好玩么？”亦然突然谈起学业日常，将这对话拉开了。
在明曦的回忆里，他已记不清这场对话还说了什么，以怎样的方式结束。
他只记得自己在分开的那晚，用尽了全部努力去暗示对方来找自己，毕竟它就在学校里，在教学楼旁边，甚至连多几步都不用走。也许在封闭的环境里，有些话更容易说清楚，有些故事还可以继续，有些事情还有望扭转，只是她终究没有出现。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这段简短的回忆在亦然心中，占据了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
那段宛如走了一生的路后，明曦终究还是随时光的河溜走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永远在她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有谈及，甚至比平日里真正的同学探访还来的要轻盈许多，甚至问不出太多话，也有太多顾忌。然而这件事宛如一面镜子，在亦然的心里呈出最真实的心意。她没多久便同当时的男友提了分手。人或许不可以追逐自己的内心，但却可以面对它，或许做不了对的事，但至少可以不错。
***
明曦似乎心里稍松地吃了又一块肉：“那后来呢？其他的男朋友呢？”
最复杂的问题回答完，其他的就显得轻易了：“没有其他的男朋友了，有喜欢过的，有喜欢我的，有暧昧过的，但都没有发自心底的喜欢。一度我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
明曦得意的一笑：“那我是不是该说承让了。”两人端起水杯，笑着碰了一下。
亦然：“那你呢？你要说你大学四年都一个人我是不信的。”
明曦憨憨的笑了一下，侧过头斟酌了几秒，抬眼望她：“有过一个小学妹，追了我一阵，所以大三我决定要试试，但是没多久就分手了。”
亦然忽然宛如捕捉到了惊天大八卦：“哦？快说说看啊。”
明曦被她这发现恐龙蛋的惊奇表情给逗乐了：“说什么呀，长得好看又可爱，追她的人可多了？你想听这个。”
亦然放下筷子手摊在桌上笑着往前凑凑：“那可不，快说说怎么追到的怎么分手了。优质学妹配优质学长，般配异常啊。可惜可惜。”
明曦给她夹了块肉堵上她的嘴：“你以前好像没有这么贫的呢？她一直追我，我本来心情不太好，就想要尝试一下。后来分手，也是因为我对生活中的繁琐小事没有太多准备，当然也是和你一样，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喜欢，才对很多事没有耐心。”
亦然宛如捕捉到了什么：“生活中的繁琐小事，你俩住一起了？”
“呵呵，租房子也很贵，在一起就搬过来了。”他低头专心吃肉，言语中透出了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的那种躲避感。
亦然知趣的哦了一声便没有再问下去。明曦看了看她，觉得解释这事显得毫无必要，欲盖弥彰，便作罢了。
历史交代完毕，后续的话题就轻快很多，从金庸武侠到相声小品，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两个人吃了一顿历时三小时的涮羊肉，将身在异地这些年间的鸿沟，一点点用闪烁的故事填补起来。到吃完的一刻亦然忽然心满意足的确定，无论回忆里的人有多么完美无瑕，面前的这个当真是自己一直以来在寻找的——可以毫无压力的交流欣赏，并共付真心的那个人。
此时被倒扣桌上的黑莓手机，已经焦急地闪出了义勇军进行曲的节奏。
小耿一个半小时前发来一封邮件：“材料已经收齐，公章程序也已经申请特批，我周一上午去秘书处盖章，中午就能发来给你。”
明曦见亦然眉头紧锁：“怎么了？工作上有事。”
亦然撅着嘴，好像一下子就低沉下去：“周一可能得去办公室。”
明曦忙拍拍她肩膀，想要安慰她：“没事没事，我周一也要上班呢，到时候我们一起上班，上完班了再一起回呗。”
“有点烦啊，就这个破事，前前后后已经折腾了一个月了。”
明曦揽着她的肩膀，一同走出了涮羊肉店：“没事的，都会解决的。”
北京的冬日里倘有阳光，便是刺眼而直接的，穿过寒冬里肃杀的冷气、直达人的头上肩上，会一下子从刺骨的冷变成痒痒的暖。亦然被这样的阳光照着，觉得身上有一种毛茸茸的暖意，心里也痒痒的。
“我想去逛超市买吃的。”亦然抬眼看向明曦。
明曦： “好啊，本来就是你说去哪就去哪，那不如就逛超市好了。”
亦然：“我去哪都喜欢逛超市，看看有什么新奇的零食饮料买来尝尝。”
明曦哈哈一笑，摸摸她的头：“人家都要么去逛古建筑，要么去逛大商场，你这个爱好怎么这么接地气。好养活！”
亦然宛如很认真的说：“因为我觉得超市特别真实，特别有烟火气。”
明曦好奇地问：“哪种烟火气？”
“就是那种生活的气息，在超市里，你就会看见当地的人喜欢吃什么、熟食有哪些、包装食品有哪些，是全球都卖的那些摆在中间、还是当地才有的摆在中间。有哪些新奇的零食玩具、又有哪些特制好吃的。比如你在南京的超市里才能买到赤豆元宵，其他地方就没有，在澳洲的超市里才能看到十几种各式口味的 Timtam。这些在大商场里都没有，而你去逛商场，只会看到一模一样的摆设和陈列：比如香港的 IFC 和上海的 IFC 都在差不多的地方有家 Pandora，在差不多的地方有一家 Sandro，对面有 Maje…”
明曦看向这个滔滔不绝细数商场超市的人，就像是个小时候跑遍去各个小卖部只为了找一颗橙色戒指糖的孩子。
第18章 烟火气，是最高级的温暖
她有孩子眼里无论看什么都能套上彩虹滤镜的期待的光。
“周末累了，我就喜欢去旺角那里走走。”亦然在长篇大论后依旧不累，仍然认真。人在认真执着于某件事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宛如某一个时刻从平凡中抽身出来，一下子飞起来的眼神放光。
“香港名义上是个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其实保留了很多大陆已经没有的景象。如果晚上去波鞋街那边，街上会有杂耍的艺人，就是扔盘子的那种，也有拿着吉他或者其他乐器卖艺的人，街上也挂着老式的红绿招牌，仿佛走在八九十年代的电影里。”亦然一边推着购物车，一边孜孜不倦地继续描述着旺角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