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英写得不紧不慢,很有耐心的样子。
皇帝等得不急不躁,也是很有耐心的样子。
但其实皇帝的心里恨得心尖儿都在抖,他没料到沈华英竟然固执到这样的地步,连已故叔叔的名声都不顾了,铁了心要逼他违背祖例,任用女人为官,成为后世抨击的庸君。
说什么是报效朝廷,只怕是想借此报复他才是真的。
暗暗恨了一阵,皇帝在心里想:战场杀伐,刀兵无眼,不管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等你战死沙场,倒也就干净了。
这个时候,沈华英也完成了签字画押。
“请陛下过目。”沈华英双手将文书捧过眉头。
皇帝命人接过呈上来,他展开看了一眼,却又摆手让太监将文书又递给了太监,让他又呈给了沈华英。
杀人诛心,现在只差一步。
皇帝:“沈华英。”
沈华英:“在。”
“抬起头来!”
沈华英抬头看向皇帝,他逆光站在高台上,君王的威仪被斑斓的光影切割成锋利可感的芒角,像金戈铁马那样逼人。他看着沈华英的眼睛说,“沈华英,给百官念念你叔叔所犯之罪。”
沈华英迟钝了一下,而后麻木的弯下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沉声答道。“是!”
十条罪状一一念完,沈华英亲手将他叔叔从为国战死的悍将打成了玩忽职守的家国罪人。
在场的百官震惊于这一事实,个个瞪圆了眼睛,乱糟糟的躁动成一片。
宴会进行到这里是再不可能进行下去了,皇帝挥手先让两个侍卫带走沈华英。
沈华英在一干臣子刀一般的目光中走出皇宫。
起风了,寒意从大街小巷聚拢来,胃部突然开始抽搐,沈华英下意识奔到街边的水沟便开始呕吐。
沈烆的十条罪在朝中引起的风波很快被皇帝破例册封沈华英为镇北将军,继任他叔父军职的旨令压了下去。
据说这消息放出来后,谏臣把章华殿点的石阶都撞缺了角,鲜血流了半个庭院,不过皇帝眼皮都没眨一下,撞死一个埋一个,撞死两个埋一双。
前前后后死了六个谏臣,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半月后,沈华英接过将军印绥,成为梁朝第一位女将军。
七月初三,这是沈华英出征西南的前一天。她按礼法进宫向皇帝报告出征事宜。
皇帝在章华殿接见了她,这其实就是一个过场,沈华英及那三万士兵的一举一动普天之下再没有比皇帝更清楚的,皇帝倒也没有为难沈华英,整个过程未发一语,只在沈华英将一桩一件事情上报完后才说。
“朕祝愿将军此去建功立业,成就不世之名。”说完这句话,皇帝认真的看了沈华英一眼,不过那双眼里并没有多少真情。
沈华英面上同样没多少情绪,只一丝不苟的按照礼数磕头谢恩。“谢主隆恩!”
这之后,君臣俩再没有什么要说的,她很快退出章华殿往走出了皇宫。
第二日,沈华英便率兵自正阳门出向南奔赴战场。
第7章
交州郁林郡,地处苍凉的岭南,这里山高坡陡林密,终年风吹日晒雨袭,毒虫猛兽遍地爬行,是千古瘴疠之地。
南越四族叛乱后,这里就成了梁王朝权利抵达的最南方。
绵绵山林横亘千里,无边无际,自高处极目远眺,无数摩天古木交错纠缠在一起,纵横的水网把林木间漏出的原野撕裂成碎块。
闷热的瘴疠气味从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树根里飘出,沈华英吐掉嘴里嚼烂的草根,草木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开,使得被这股气味熏得犯迷糊的大脑稍稍清醒了几分。
沈华英率领着千人步兵在山地里蜿蜒而行,去袭击攻打到郁林郡门口的鬼方部落,为了到达出奇不意的效果,她严令全军保持安静,除了沙沙的脚步声,这只队伍就像不存在于大山中一样寂静。
突然,沈华英看到山坡那端腾起烟尘,弥漫到高空,聚成一朵充满压迫性的黄云,渐渐听到轰鸣的马蹄和铁靴奔驰的巨响,赤戎人发现了他们,率领着大军极快卷来。
“迎战!杀!”
沈华英令下,梁军迅速展开攻势,左边赤戎人身着褐色皮革戎装,右边梁军身穿玄黑色战甲,两面相对的山坡人潮如洪水奔涌,一泻而下,势不可挡,在坡□□汇时,演绎出黄河扣海般壮阔的场景。
刚开始,只是两股洪流的前端在交融,黑色和褐色的交界处,血雾慢慢弥漫开,随着激战的持续,前方不断有人倒下,后方不断有人往前补齐,阵型逐渐散乱,赤戎人和梁军在杀戮中相互靠近,相互交融。
两侧,战马和战马纠缠在一起,更加重纷乱的程度,战场上的肃杀之气冰冻了这片土地,鸟儿迅速飞过,不敢落下,离群的野兽悲号着,四处奔走,另寻栖身之所。
萧珩站在不远处的山头,将战斗的尽收眼底,脸上始终挂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
“王爷,我们不下去帮忙吗?”萧珩身边的士兵问。
萧珩笑道,“知道领兵那人是谁不,那可是梁朝开国以来唯一的女将军,知道女将军是啥意思不?”
“王爷的意思是?”
“女将军的意思就是说那是个比男人还要剽悍的女人。这种小场面,这么剽悍一女人压得住。”
这时候,放眼望去,已是尸横遍野,山坡在士兵的眼中消失在尸体之后。
这样还是小场面?
萧珩抱起双臂,仍是气定神闲的望进厮杀的人群里。
人群像暴风雨前的大海,时而崩离,时而聚拢,一浪压过一浪,沈华英所在的地方尤其如此,不过意欲压过她的人都被她一刀一刀的砍倒在地。
一炷香过去了,萧珩默默的数着倒在沈华英倒下的人数,整整二十七人,而他的刀也在斩杀了二十七个虎背熊腰的赤戎人后变得迟缓起来,现在,最强大的敌人不是眼前冲杀的将士,而是从她身体内流出来的强烈的疲倦。
抱起的双臂转换成去握腰上的马鞭,在他的视野里沈华英缓缓弯下腰,围在他四周的赤戎人向被压倒的小麦一样,齐刷刷后退,以为她是要蓄力发动进一步的攻击,眼看着伙伴相继折损在他的刀下,活着的人无不小心翼翼。
但沈华英扶着刀,深深喘息了几口,
看出她的的疲倦,四周的赤戎人欣喜若狂之下震天咆哮一声,端平□□,口中喊着“杀!”大步冲上前。
这一幕落在萧珩眼里,他神色大变,一跃跳上身侧的房星马,只是在他扬起马鞭之际却看见被团团围住的沈华英一蹿而起,从右手边斩开一个缺口跑出包围圈,而她的副官立即率着百来人合围上去,杀了那五十来名赤戎人。
原来,是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诱敌苦肉计。
在上百双狐疑的目光下,萧珩从容伸了个懒腰,往后一仰,躺在马背上说“困了,打完了喊我。”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战斗结束。
沈华英站在一侧看着士兵收拾战场,有些气喘。
猛然听到左侧传来大片马蹄声,在场的人都是大惊,刀兵出鞘,严阵以待。
“别乱,不是敌人。”沈华英认出那是广陵王府的军队,她抚定住惊慌的士兵,微微抬起下颔,看着萧珩在自己面前下马。
萧珩迎上众人探询的目光,眉头上挑,显得有些邪娟狂浪,落在沈华英脸上的目光尽是桀骜。“沈华英?”
沈华英以同样的神态,同样的语气反问。“广陵王?”
广陵王是谁?那可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弟弟,沈华英这副姿态,多多少少也是有几分对皇家的轻视了。
副将柏千堂瞧了沈华英一眼,心说,你可悠着点!
没想到,萧珩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得更深,湛湛生辉的眼底肆虐着无边的戏谑,满满的,张扬成海。
沈华英抬步往军营走,萧珩一双眼睛带笑,看死了她,打马跟上去,“得,沈将军,失礼了。”
沈华英刚刚从战场上拼杀下来,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像水藻一样黏在她的额头,半张脸被血染了个通红,带状的血迹一直缠绕到她的锁骨边,有种说不出的妍丽。
人敬自己一尺,沈华英便会敬他一丈,她当下在萧珩面前躬身道,“王爷。”
“就这几百个赤戎人,怎么就搞得这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