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广趴在地上咽了口唾沫,闭上眼睛道:“下官该死。”
言禧没有回答,又道:“接下来,再说说申籍。申籍的工夫是你教的,他打不过你,我是知道的。但是为何你跟他交手多次,都不能将他一斩而绝?官府的兵马都是你训练的,个个精明强干,我也是知道的,但是为何五百人追踪一个小乞丐,七年而不得?他既非隐居山林,霖县城区亦非幅员辽阔,为何迟迟通缉不到申籍?兴隆街、泰华书院、周宅,为何他能一次又一次从你手底下溜走?若说你才略不足,老哥是不信的。”
路广满脸紫涨,额角手臂青筋暴起,抬起头,猛往地上撞去。这一撞若是落在实处,路广即刻会脑浆迸裂,开瓢分颅,横死当场。
言禧急忙飞奔过去,托住路广的额头,制止他自杀。
路广听言禧一席话,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如今没死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一改他习武之人硬邦邦的身板,颓然跪坐在地,双手撑着上半身,才不至于瘫到地上,通红的眼睛不敢看言禧,流着鼻涕,垂着脑袋,道:“大人,我跟你说实话,我什么都交代。大人说的,不是凑巧,也不是我没才干,是因为我存着私心,才屡次坏大人的好事。我不求大人理解,只求大人赐我一死。”
言禧道:“我理解,我都理解。”
路广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言禧,似乎不太相信。
言禧道:“你是江湖人,讲的是义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从龙须山逃到霖县,起因是你把你师叔杀了,你师叔因为山下的农民私自放了他鱼塘里的水,导致他的鱼塘死了几百斤鱼,你师叔一怒之下,就把人家农民打死了。农民家人找他报仇,你师父师伯都站在你师叔这边,就你帮着外人,不同意你师父说的,用鱼塘赔人家一条人命,所以被赶下了山,对吧?”
路广道:“要是只是意见不同,师父倒不至于赶我下山。”
言禧道:“没错,后来你伙同那户农民,把你师叔给杀了。所以你师父把你逐出龙须派,还派了几十个师兄师弟追杀你。所以我说,你是个讲义气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不讲情面,不讲简繁,只将道义。正因为此,你逃到霖县来,我才帮你打退了那些师兄弟,才跟你结交成好朋友,才把霖县二把手的位置交给你。你也没有辜负我,帮我做了许多大事。”
路广道:“下官的命是大人救的,大人叫我办的事,我不敢不办,也不能不办。”
言禧道:“所以你帮我把申冷推下山崖,又帮我把倪坚扔进石沟里。不过嘛,在你心里,你认为这么做是错的,你是不认同我的,你杀他们,只是向我报答我救你的义气,对吗?”
“我跟他们无怨无仇,我杀了他们,我心里……”路广垂头塌翅,泣不成声。
言禧道:“你心里很难受,总想做点什么,补偿他们。可他们已经死了,你想做什么也找不到门路,于是你想到了他们的家人,你打算把这份歉疚补偿到他们家人身上。所以你没有尽全力抓捕申籍,就算碍着我的面子把他抓来,你也要想方设法把他放走。所以你时时留心倪姑娘的动静,你耳目聪明,身手不凡,对周边事态洞若观火,每次都算准了时候来敲门,想尽办法阻止我对倪姑娘的伤害。我说的对吗?”
路广五体投地,磕头道:“原来大人早就知道了。”
言禧道:“我是早就知道了,但我一直没有拆穿,因为我一直把你看做至交契友。我知道你这么做,你有你的苦衷。我更知道,你这么做,心里其实备受煎熬。一方面,我是你的上峰,你的恩人,我交代给你的事,你不得不做。可如果完全照做,你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可要是完全不照做,你自认为对不住我,你就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所以你只能偷偷地做个折中,机关算尽地瞒着我,也瞒着倪姑娘和申籍,独自夹在中间,忙忙碌碌地平衡两边,一旦事发,还要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路广听这一席话,真比他自己说,还要清楚明白,一时间不知是感动还是委屈,竟“咳”的一声哭了出来。
言禧连忙将他扶到凳上,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欺上瞒下,委屈求全。这样的日子很累。这些年你老了很多,话比以前少了很多,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找我讨酒喝了,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我的‘功劳’,是我把你害成了今天这样。我不该逼你做那些违背你的意志的事,不该不顾及你的感受,更不该以你的救命恩人自居,把你留在霖县,耽误你的大好前程。”
路广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摇头往地上跪。
言禧摁住他,把酒杯塞在他手里,道:“有什么话,别着急说。喝口酒,润润嗓子。”
路广果真双手捧着杯底,把酒灌进口中,说道:“小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人,要不是大人搭救,我早死了。就算不死,也是个亡命浪子,哪能住那么好的宅院,存那么多财宝,管那么多兵?小弟在大人手下当差,不但没有做到尽忠尽力,还三心二意想着自己,小弟就该立刻死了,也还不完大人的恩德。大人再说这样的话,小弟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言禧指天发誓道:“老弟你别误会,我说的要是有半句虚言,立刻叫雷劈死。”
路广见言禧如此慎重,明白他必定有大事交代,忙欲下跪。
言禧却搂着他的胳膊,道:“哥哥只求你一件事,等这件事办完,哥哥就收了你的官服官印,恢复你的自由之身,再送你黄金万两,你想回龙须山也好,留在霖县做生意也好,从今往后都是跟我言禧平起平坐的兄弟。我要是再叫你做违背意愿的事,你大可一刀宰了我。当然了,话说回来,你要是还想接着做官,哥哥也热情欢迎。还是那句话,不管你为官为民,都是跟我言禧平起平坐的兄弟!”
路广对金银财宝兴趣不大,言禧赏给他的财物堆在路宅,都蒙了一层老灰,但听恢复他自由之身却非常在意,只是不知言禧所言几分真几分假,不敢贸然答应,抱拳道:“大人交代的事,小弟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办到。小弟的命是大人救的,这辈子能替大人办事,小弟知足了。”
言禧抓住路广的拳头,道:“大哥说话,几时不作数过?”
路广便知言禧果真有放手之意,料想最后一件事必定艰难,因跪地问言禧具体有何差遣。言禧道:“平乱的事,你交给别人。你的事,只有一件——抓申宝书。我不叫你为难,你用不着杀他,只需把他抓来就是。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用宝书的命,换他跟言禧两不相欠,路广并未犹豫,道:“小弟就算死,也要把他抓来!”
言禧目送路广远去,吹着口哨往凤钗房间踱来。
断壁残垣流光亭
贺氏跟路广吵一架后,被人关在柴房。
仆役图省事,并未给柴房的门上锁,只用一根三角叉插在锁扣孔里,从外面把门别紧。贺氏逃不出去,只好攀着窗户朝外面呼叫。外面来来往往的都是情园的人,谁不知道关柴房的人不是犯了事,就是得罪了人,谁敢招惹她?贺氏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她。
过了许久,情园乱了起来。
贺氏先是听路过的人急匆匆地说,钱库在哪里哪里,后来听人说仓库在哪里哪里,再后来听说哪里哪里的装饰最值钱。再过不久,就看到一会儿一个人扛着麻袋从窗前走过,一会儿看到有人手上脖子上,头发上挂满插满各式各样的项圈簪子,一会儿看到两人抬着大花瓶大屏风走过,一会儿看到三四个抬着大根雕走过,都跟抢劫似的,个个贼眉鼠眼,眉飞色舞,投胎一般四处飞奔。
贺氏朝他们招手,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
没过多久,贺氏又听园子里有人吵打起来,猜想肯定是那帮匪徒相互撞坏了东西,或者争抢什么值钱的金器银器,互不相让,动起手来。
这时节,更没人搭理她了。
贺氏估摸着,情园□□,说明言禧已失去了对情园的控制,莫非小凤已经暗杀得手?不知道小凤是怎么得手的,她那样柔弱,肯定不是凭一己之力,难道是宝书帮忙的?那小子对小凤一往情深,为了小凤真干得出这种入虎穴掏虎子的事。要真是这样,那他应该很快就会来救我。反正叫了也是白费力气,我且歇歇,再耐心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