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若言顿时一惊,慌忙垂下头躲避他的视线,像一个恶作剧被抓住的孩童一般惊慌失措。
那人看着看着,倏而悄然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来。
二人之间这般场景,却不巧落进了他身后副将的眼里。他看得没错,将军一贯冷然的脸上,竟难得露出一丝柔和来。
要不是他今晚滴酒未沾,他都要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这件小插曲随着赫连卿的落座而暂时停歇,皇帝捻起自己的一缕胡须缓缓抚摸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猝然发出几声大笑来。
“原本朕还担心,赫连爱卿只知行军打仗,从未经人事,言儿嫁过去难免受些委屈。如今看来,怕是赫连爱卿要受些委屈咯。”
温若言看得出来,她这位舅舅是想打个圆场,缓和些许气氛,顺便安抚一下方才被斥责的自己。
可她压根就不想要这样的安抚,她一点也不想听见,关于这门婚事的任何事情,尤其还是当着她的面,谈论他们两人的未来。
偏偏,她越不想听什么,席间越要谈论什么。
皇帝一发话,这帮王公大臣们也立即附和起来,纷纷赞赏他们二人有多般配,赫连卿有多会疼人。
呸!哪里般配了?别以为她没注意到,那赫连卿方才同自己站在一处,她的身量只及他的肩膀,且他体型魁梧,而自己却像一只发育不良的小弱鸡。
根本一点儿也不般配!
温若言垂头鼓着腮帮子,在心里默默将那些人的话全部反驳了个遍,顺便啐骂两句解气的话。
她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心理活动中,丝毫不曾察觉,对面有道视线紧紧粘在自己身上,看着她这副鼓着腮帮子的松鼠模样,暗笑不语。
少焉,赫连卿打断了他们源源不断的赞赏,“陛下,这里皆是男子,郡主待在此处难免不便,还是让人先送郡主回去吧。”
“对对对,来…”皇帝顿住,轻微转了转眼珠子,又道:“不如,就赫连爱卿送言儿回去吧。”
闻言,温若言当场怔住,正要开口拒绝时,忽见父亲猝然起身,“陛下,这怎么可以?大将军是这场宴席的主角,怎么能中途退去呢?”
方才长平侯一听皇帝这话便坐不住了,他就算再对赫连卿有好感,那未婚女子也不能在深更半夜,与人孤男寡女的相处呀!
“这有何不可?他送他的,你们喝你们的。”
说罢,皇帝不容置喙地摆摆手,“不用多说了。赫连卿,你去将言儿安全送回家,言儿若少了一根头发,朕拿你是问。”
“是。”
事情已成定局,温若言恨恨地剜了他一眼,足下一蹬长袖一甩,当即转身离去。
赫连卿并不着急追上去,他回身行至副将跟前,低声道:“不用跟着我。另外,回去后你自行领罚。”
副将本能地回了声“是”,愣了一霎,又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要领罚啊?
正欲开口询问,却冷不防看见,将军的脸色极其阴沉,幽深的瞳仁斜睨着自己,有些许寒意在里面肆意弥漫,看得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你可有疑问?”
“……没,没有。”
也不敢有啊…
呜,委屈。
赫连卿不再言语,大步流星地往温若言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他并未与她并肩行走,只是保持着三米的距离,一言不发地默默跟在她身后。
虽是夏季,但夜已渐深,宫里不时从东北方拂来的微风,便带了几分凉度,轻轻裹住温若言的身子。
她正兀自在心里想着,这回宴席一事,也算是欠下他一个人情了。虽然她非常不愿意,但不得不承认,起初他的确是为自家解了围。
也不知这人的品性如何,会不会拿着这人情胁迫于她。若是他当真如此龌龊,那届时她该当如何呢?
一想到这里,她便更加厌恶那道随意决定她命运的圣旨,也连带着厌恶身后那个与她并不熟识,却要睡在一张床上的大司马。
正想得专心,身侧忽而出现一个高大的阴影。
她转头一看,只见赫连卿突然站到自己身边,视线定定望着前方并无言语。
温若言也没说话,自顾自往前大跨了一步,并不想同他走在一起。可没想到,那人竟然也大跨一步跟了上来!
“你做什么?!”她停下脚步喝道。
赫连卿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她,只淡淡回了两个字:“有风。”
“……”
她的脸颊瞬间发烫,掩饰自己心虚似的,挠了挠鼻尖将视线移向别处,而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行走。
一条一炷香就能走完的长廊,在她心里却好似走了一个时辰。
当白虎门出现在前方时,她不免面色一喜,连忙对他道:“我的马车就在门外,那便送到这里吧,我先走了!”
说罢,立即转身正欲小跑过去,却忽地被他抓住了胳膊。
乳白色的月光洒在那人眼眸之中,恍若一口古井荡漾着粼粼波光,接着他低沉的声音,从那口古井中回荡着传来。
他说:“我送你回家。”
第2章 画舫相约
京城的东边有一条小街,名为平胜街,赫赫有名的长公主府便坐落在那儿。
此刻长公主府内的沁棠院里,有缕缕神思逐渐漂浮升腾,四散在闷热似蒸笼的空气里。
阳光投向院中那颗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往那青石地板上倒映出斑斑驳驳的绿荫来。此时无风,却仍有细碎的阴影在树下那人的小脸上晃动。
温若言坐在秋千上,以脚跟着地幅度不大地微微荡起,机械般的一下又一下。而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则靠在秋千绳上,双眼无神地半阖着。
自那日宴席之事后,已过了整整两日,她便纠结了两日。
上次他提出要送自己回府,被她想尽了说法给拒绝了。毕竟这街上深更半夜,荒无人烟的,她又同他是孤男寡女,她可不想同他传出什么,供人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来,一道圣旨就已经够她受的了。
可这两日在府中思了又思,她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应当找个机会,同他将二人之间的婚事说说清楚。
顺便……为那日解围之恩道个谢。
她仍是不愿意嫁他的,撇去出身家世、才学样貌这些不说,即便他出身高贵满腹才华,但他到底与自己素不相识。
他的脾性如何、习惯如何、品行如何,这些她样样不知。又焉能知晓,他今后会不会疼惜爱护自己的呢?
但凡女子,谁人不想嫁得一个如意郎君,珍她爱她,一生将她放在心尖儿上?
况且,温若言自认为,她配得上这般怜惜疼爱。
于是在思忖了整整两日后,她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起身冲那院门口扬声高喊:“小玉——”
“欸!”一道清亮的女声自院外响起,随即一位同她年岁相仿的粗衣丫头,踏着小碎步匆匆跑来,“小姐有何吩咐?”
温若言冲她勾了勾手,示意她将耳朵凑过来,拢起小手同她低声耳语道:“你去一趟大将军府,以我的名义去找赫连卿,就说…就说我想同他当面道谢,请他务必腾出时间与我一见。”
“啊?”小玉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道:“小姐,这…这不太好吧。新人成亲之前,总得要避一避的,若是…若是让老爷夫人知晓了,那…”
“不让旁人看见不就行了?”她不耐地冲小玉翻了个白眼,随即解下系在自己腰间的钱袋子,一股脑全塞进了小玉的手里,“待他给你答复之后,你去定下护城河最贵的那间画舫,明白吗?”
闻言,小玉当即恍然大悟。在陆地上赴约难免会被人发现,可换作了水上便不一样了。除非水上漂,不然很难有人撞破他们之间的谈话。
既然有了万全的赴约场地,小玉很快便揣着银子,一路穿行三条街道,找到了那座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府。并在门口侍卫通报后,被领着一路穿梭前院和大堂,最终在赫连卿的书房内见到了他。
这是小玉头一次见到,自家小姐的未来夫君长什么模样。
那人端坐于书案面前,垂眸看着手中的折子,一双剑眉微微蹙起。眉骨略高,越显他的眼眸立体深邃,浓黑的羽睫将那点漆瞳仁半遮半掩,鼻梁挺直如峰,嘴唇薄而色淡。
若不是知晓赫连一家世代皆为汉人,她都要不禁怀疑,眼前这人是否有胡人血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