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说得信誓旦旦,沈贵妃就越是觉得荒唐、不可理喻。这是她一手拉扯起的人,是江山未来的君主,他现在说他所做的这一切只为一个女人?!
可笑!
秦策不肯起身,沈贵妃亦恼恨,劈手一掀,端起滚烫的茶杯尽数扔在地上。茶水溅了秦策一身,他依旧未吭一声。
“策儿,好男儿志在四方!
“你为了一个女人就这般作践自己,你可对得起沈家对你的栽培?对得起姨母的心?”
地上的秦策肩头一震。
“母妃……到底是为我,还是为沈家?策儿,难道不从来就只是你填充欲望沟壑的一个傀儡吗?”
满室靡香皆苦。
这一天,沈贵妃反复梦到了这一时刻,秦策亲口说出了所有隐藏的不满。沈贵妃气得抚着胸口,连说了几个“好”字,猝然发笑:“来人!二殿下抱恙不适,即日送回封地,无召不得来见本宫!”
一个秦策倒下去了,自然有千百个秦策争着抢着要上来。沈贵妃顾不上,随便找了一个沈家的公子来坐镇新洛城,假借西丹人攻城之名,大举挥兵反击新洛,清扫秦渊的势力。
可此刻皇帝随时可能驾崩。秦渊人已经在京师了,分身不能,他无暇顾及损失的惨重,只派了霍少谦等人率领从京城调集的兵马,马上到达新洛。
眼看着天下大乱,在帝寝中,却依旧没有留下诏书的迹象。
而沈贵妃的爪牙却步步紧逼,整个京师犹如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朝野大乱,诸王争势,秦策与秦渊两派的人马各自占据朝政要位,互不相让。等秦渊带着退位诏书回到新洛城时,已经失去先机。城中封锁,秦渊等人只能在城外扎寨。
一连半月,连天烽火,民不聊生。
无人知道究竟党争走到哪步田地,因为一切都估算不了。沈贵妃因秦策临阵却步,退而立自己的小儿子秦简为君。
她干脆定都城新洛,并以洛无双性命为威胁,要秦策称摄政王,掌管军机大事辅佐幼弟。
而此时的新洛根本就是龙潭虎穴。
次月中旬,阴雨一落十日,落得人心如浮萍难定。
秦渊的大军兵临城下,以“清君侧,剿乱党”为名,挥旗与秦策开战。而同一时间,霍少谦曲线救国,在扫清江南势力,坐镇长江以南大部分区域后,他的亮银枪终日所指,便是新洛宫中一干人的项上人头。
军行半路,霍少谦发觉,赫连真真一直在暗中追着自己。
因拿不准这个老对手究竟打了什么算盘,他走走停停,试探出手,目的就是逼迫赫连真真同自己火拼,但发现对方似乎真的没有要与他交手的打算。
最后一片驿道关口,天色昏暗。
霍少谦将军旗一拉立在地上,冲不远处的赫连真真喊道:“你……你究竟要追到几时?!”
不远处的树后果然挪出一道娉婷玉影,期期艾艾地道:“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霍少谦疑心有诈,十分谨慎地问道:“你如何与我们一起?”
赫连真真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凌然生威。较以往不同,她一头青丝梳成华髻,更像个中原女人,只是姿容天生华贵。
她走近些,轻笑:“你我二人一个霍家神将,一个西丹战神,倘若联手,无米之炊也可为。况且,这江山如今乱成如此,你不反天下,天下就会反你。
“不如我们一起起事,割据一方。进一步,可以图天下,退一步,也能做你好兄弟秦渊的强援。”
她说的没有半点不妥,只是太过轻易了。
霍少谦提高十二万分的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倘若是谈个小小的联手,自然没必要穿得如此花里花哨。
可惜,赫连真真实在不知道他的心思。今日她穿了一身莲藕色粉纱裙,正是在西丹最日常的装扮—她也知,这是从军,无须打扮,此次联合正是各取所需。但不知怎的,站在镜子前的她就想扮成漂亮姑娘,最好让他看着眼底一亮。
她略一沉吟,接着道:“就算是最差的情况,也可以在一方战火不利时保你妹妹霍雨萌的平安。我西丹大军是有野心,也绝不是乘人之危的鼠辈。”
雨萌。
这两个字,真说到霍少谦心中。
霍少谦的戒备卸下大半,只是心里仍有些难以理解:明明好处是自己占大多数,怎么她却兴冲冲地主动相邀?
莫非……莫非她有意与燕冀二分天下?
说起来,这西丹公主赫连真真并不怎么难理解。她看上了眼前的霍少谦,根据西丹人的习惯,敢爱敢恨才不负韶华一场。
世事洞察皆学问。
霍少谦惊异于赫连真真的全局观,不由得问:“为什么你可以看得如此清透,不为局势所影响?”
被夸的赫连真真有些害羞,笑称:“因为我是西丹公主啊。”
就这样,两队人马由对峙走向合并联手。
夜晚驻扎,霍少谦难得有兴致地同赫连真真聊天。
久雨之后的天空有十分朗月,赫连真真却丢了一坛酒在霍少谦怀里,自己捧一坛,拔掉红布塞,对他说:“喝吧。”
霍少谦捧着酒,露出久违的颇带少年气的困惑神色。
赫连真真笑道:“这是西丹国一绝的屠康酒,喝了能解百忧,就算是感谢你我多次交锋,你却不对我痛下杀手的回礼吧…”
说罢,赫连真真掀开酒坛,咕嘟咕嘟猛灌几口,借此证明酒中无毒。
霍少谦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对赫连真真从来就没有过同情。
可以说,她一个女子,能逃脱全凭自己本事。
霍少谦知道,赫连真真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战前最后消遣,借此找个喝酒的由头罢了。
他们肩搭肩躺着,望着那月亮。赫连真真战甲之下的肩膀,竟然还是十分柔软,她似沉醉在回忆中坦言:“你知道吗……”
霍少谦微侧过脸,这是个极好的故事开头。
“我出生那天,满天紫星。国师对父王说我是妖星,要将我杀了……可母亲紧紧护住我,她愿意以命换命,我就这样活了下来。
“二十载,整整二十载啊,我忍辱负重,学习幻术……我保护西丹国疆土、护王臣百姓、护父王率土……二十载来,一次也没停歇过。”
霍少谦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瞬间,竟有些于心不忍。
他从没想过一个女孩子竟然活得比男人还心酸。
同是天涯沦落人,霍少谦仰头也灌了许多酒,入口绵长,后劲火辣,只一口便知是边牧人的口味。
见他饮酒,赫连真真莫名感到开心。她抬手一指,对着遥远天际最亮的一颗星比画:“告诉你,在认识你之前,我最恨的就是中原男人!
“我啊,总觉得他们阴险狡诈,不念恩情,不忠妻子……个个都是陈世美!”
霍少谦一乐,揶揄她:“哟,没想到西丹公主还能知道陈世美,不容易。”
赫连真真脸红得有些不自然,俏皮地翻了个白眼轻松掩饰过去:“那有什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
风将醺然的酒意,在荒野夜幕下吹得泼开。
霍少谦看着她的眼神有些飘忽。
他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她被风吹乱的乌黑的头发,但他没有动作。他望见了远处兵营的火,那是此刻烧在整个乱世间的火。
乱世需要的是两个将军,而不是一对爱侣。
“霍少谦。”
他听到女子叫他,带着一种异邦口音。
赫连真真重新回到自己的思绪中,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喝到至满,又说到情动,纵是再豪放的姑娘也有些害羞的情愫。
赫连真真的眼睛瞟到其他地方,小声地说:“我……我偷了你的虎符,你却还愿意答应我之前的要求,不伤害我,甚至有了危险,在第一时间护着我。
“光是这样,你便是个好人。”
霍少谦从来没有被一个女孩这般夸过,尽管是无心之举,但被人记住总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
他有些羞赧地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像鹅毛似的,飘飘荡荡落到女子心口。
赫连真真大胆地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左心房的位置,道:“这里,现在都是你。”
霍少谦哪里见过这么大胆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