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你,你别怕……别怕。”
三人连拉带扯,从大厅撞进后院。此时月亮升上来,洛无双看见秦渊眼角淬着红—他也不快活,还是花钱买不快活。
大把大把银票乱七八糟往洛无双怀里塞,秦渊盯着她的脸,一会儿要她不许动,不许皱眉头,一会儿又要她笑一笑。洛无双极不耐烦给他一推,后头就是树,秦渊将满怀银票雪花一样撒,听着洛无双问:“秦渊,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穿堂风吹得树梢直响,秦渊一个激灵,眼底那层雾逐渐散开,但他试探开口:“霜儿?”
洛无双狠狠皱眉。
这“霜儿”是个叫“冷无霜”的花魁,她在半个月前被卖过来,成为花魁也不过半月,头一天出门不情不愿地揽客就撞见四殿下。据说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小流莺一抬头,就让秦渊在呼吸之间决定走进楼里。
秦渊当晚让她陪着吃酒,她不负所望倒酒往杯子外倒,弹琴唱曲一样不行,除了力气大些,基本告别风月行业。旁边伺候的小二都看不过眼,想替他换一个过来。秦渊却就着湿漉漉的酒杯,抿上一口:“不换了,就她吧。”
后来的事,洛无双在秦渡添油加醋中得知:秦渊为小流莺起名“冷无霜”,秦渊为冷无霜一掷千金。
这个传奇的花魁一入行即顶峰,从此一跃而红。但秦渊出手阔绰,只许她跟自己喝酒,琴棋书画一样不必学,隔三岔五坐着闷聊一时半刻,就足够吃喝享乐。
秦渡说起这些,同为皇子都有些肉痛,末了思索着,还加一句:“不过,他要求这位姑娘不许穿红,衣裳也尽可能……少。”
回想一路听的,洛无双气得头疼,面前秦渊叫了两声“霜儿”。见她不回,他上手就来拉扯,嘴里嘟嘟囔囔:“你穿成这样?谁许你穿成这样?!”
洛无双忍无可忍,扬手掀过去一个耳光。
她喉头发颤,说话时掌心麻得厉害,攥紧成拳。
她说:“秦渊,我知道你没醉。这一巴掌我打你对不起我们—
“我、秦渡、秦澄。”
秦渊被打得偏过脸去,好半天没出声。他看着从屋里跑出来一个人,水蓝色的纱半遮半挽,云鬓梳起,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此时正瞪着眼睛看过来。
几步外,冷无霜讶异地捂住嘴:“你们……你们……”
而洛无双抬起头,面若寒霜,直截了当吐出一个字:“滚。”
月色下,秦渊如梦初醒。
秦渊低道:“无双。”
洛无双愣了一下,随即冷哼,语气跟从前争吵时一模一样,她说:“四殿下,你在叫我吗?”
秦渊艰难呼出热气,猛地伸手,把她抱紧。
他埋在洛无双肩头,做好了再挨一巴掌或是直接被打翻在地的准备,在这一瞬间,如释重负。
秦渊:“我们当了这么久兄弟,我却让你为了我被迫成亲,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洛无双,我很想你。”他眸光黯然,低声轻叹。
洛无双原本仰着脸,在这个拥抱里始终望着树梢尖上的那捧月亮。她原本可以哭出来,或是继续打完剩下的巴掌,结果,她只说了一句:“我也是。”
我也很想你,在你给别人一掷千金的时候,在你陪别人吃酒谈人生的时候,在我捂着额头上的疤,想走又舍不得走的时候。
他们之间一笔烂账,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无从算起了。
夜间醺然酒劲上浮,秦渊被洛无双这一句话哄得迷糊,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是那时胡乱签的卖身契,他道:“我一直避着你,是因为我接受不了……我亏欠你,当日我是为了利用你的功夫护我一路……今日你来了也好,我能向你说清楚。
“这张纸,这也没意思了!我把它撕了,咱们以后……以后……”
秦渊当着洛无双的面几下撕碎,一扬手散开,落下的纸上还有墨字和一点红,原本该是个完整的手印。
洛无双面色一僵。
以后如何?撕了……他们就能两不相欠了?
她偏过脸,瞧不出高兴的样子,只说:“亏欠?”
秦渊这副努力想解释的样子,真是太晚了。
洛无双从他怀里退开,肩头落了一片碎纸,不会像雪那样化开,只能被可怜抖落。她斟酌着如何说能让人死心,转念一想,真是再容易不过。
洛无双:“秦渊,你真不必这样想,因为从头至尾,我都在骗你。”
仓促下山来,洛无双只戴了玉冠。当秦渊错愕的目光投来,洛无双伸手一抽,及腰的发垂散下来,像一把柔软的绸子,凝聚在青年眼底的水光打战。洛无双不禁想,这事情在任何时候说都好,但绝不应在此刻,可此时此刻,她又不得不说。
秦渊的嗓子哑得要命,他甚至来不及撤下面上一派缱绻情意,只是有太多事在脑中回闪—逃婚的林家小姐、突然出现的洛无双、唐门无端追杀……
紧接着就是在西丹人撤退后,唐凛追在洛无双身后,板正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的神色。
“你……你与唐门……”
洛无双颔首:“唐凛只给我一段时间,我选择用来救你。”
“我救你,因为我有太多事隐瞒你,而我回到唐门后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撒谎需要技巧吗?洛无双不清楚,她现在紧张得厉害,手心满是汗,却不得不强自镇定,“所以……所以你不必对我感激,也……也不要有所误会。当日害你无辜受累的人,本就是我。”
砰!
后院木门被一股重力推开,院内两人回头,竟然看见霍雨萌与霍少谦站在那里。
他们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只是见霍雨萌双目通红,该是一切都听得差不多。比起妹妹,霍少谦显然更为愤怒,他快步挡到霍雨萌前,好像要向洛无双讨个说法。而洛无双目光一凛,忽而搂住秦渊:“抱歉。”
流水似的发遮住两人,秦渊下意识伸手接她,只拢到一段檀木香,借着青年身形。洛无双猫儿似的跃上树梢,翻过了矮墙不见人影。
擦肩而过时,秦渊听见她说:“秦渊,忘了我吧。”
谈何容易?
矮墙下只有苍树与那轮圆月,洛无双带不走它,它还要继续看着这人间。
书院中再没人知道是何原因,洛无双就这么消失了。
至此,稷下书院再也没了那个让夫子头疼的洛无双。
而霍家大小姐霍雨萌,本次事件受影响最大的人,自此一夜后,好似也丢了魂魄一般,神思恍惚,很多人说她受不了刺激疯了。
当然,这也只是传言。
因为没多久,西丹人大举入侵,霍少谦领命,南下抵御西丹兵。
不过多久,从无穷洞传来消息:原本该藏妥的《苍柏巡山图》竟不翼而飞!
这年的冬日似乎来得比历年更晚。
学院小径人影稀少,勉强看到一两个下学回来的学生跑回自己的宿舍歇息,唯恐惹到两派人马。
洛无双这个名字,随着当事人的失踪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少。
大家回归了各自的生活轨迹,偶尔书院里会有人回忆过去,想到曾经的时光,洛无双带来的快乐,纷纷感慨那场梦竟做得如此真实。
对此秦策与秦渊难得心意一致,两个人下了封口令,在书院中,谁也不准提“洛无双”这个人。
似乎一切洛无双留下的痕迹,都被他们两人刻意抹去了。
而秦策和秦渊俩人短暂的友谊,也回归了正常—党争又起。
东西两苑人马也已被秦渊、秦策收买殆尽,不站队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再也不顾夫子同学之间的情分,全然把学院当成了斗兽场。在洛无双之后,两人全然放下道貌岸然的伪装。
十一月七日,京陵大雪。
京中皇帝恶疾严重的消息传至书院。而江南水灾、塞北兵变,正值乱时,一时间流言四起。
秦渊与秦渡率先赶回京城,在圣上病榻前侍疾。
沈贵妃自有打算,第二日也召秦策回京。他们以为陛下寻药之名,在朝中广纳良才:帝位之争一触即发。
与那处龙争虎斗比,一人漂泊在外的洛无双则是在离开稷下书院后,南下直奔林家老宅,川城。
洛无双还是那个洛无双,虽然存着心事,但仍留着那一身不趁时宜的侠气,这日还顺手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