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无双想起最初连累他许多也没有多尽心照顾,只觉得心里难受,含糊说:“别废话,你想来找我就来,我只是去办事罢了。”
秦渊这会儿连抬杠都缺乏兴致,只望着垂下的帐子,语焉不详:“我不想找你,你要走就早点走了好。”
洛无双干脆和他一起难过,为自己身不由己难过,为他言不由衷难过,也为他们难过。就算当时他扑上来质问“你为什么不救我”,她都有许多办法,可唯独面对他缄默的样子,她束手无策。
这三日,午后总起风,秦渊“患了咳疾”,每每受风就禁不住咳得厉害。有时洛无双带着帕子递过去,秦渊板着脸总说不碍事,接过的帕子却没有再还给她。
被他藏起来烧成灰的帕子上,想必是血迹斑斑,洗也洗不好。
唐凛说得不错,秦渊果然也就三五日了。
洛无双向霍少谦讨的日子,像事先算过命那么巧。三日后,一个雨水绵绵的暮日,秦渊昏迷了。
他只说,外头是不是还下着雨,遣她去瞧,才走两步,她身后沉闷一声响。
“的确是下着雨呢。”
那个在雨里支着伞隔门道歉,执意跟自己嚷嚷“明天见”的青年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秦渡来得很快,根本没药可开。他只消看两眼,就跟洛无双摇头:“霍家真不肯给吗?四哥……撑不下去了。”
寒雨连江,就算在夏夜里原来也是会叫人觉得冷啊。
西丹人的帐子撤到了城外,一时半刻走不了多远,带着残存的伤兵扎在荒郊。
赫连慎再次见到洛无双,还以为这人要秋后算账。她浑身湿透,只提一柄软剑就破帐而来。掀进的山雨水汽连绵,赫连慎躲也不躲,任凭剑锋抵在咽喉前。而那双绿眼睛盯着洛无双惨白的脸,泛出笑意。
“我知道你会来,当初在山脚营地里,你的朋友骗了你。”
洛无双剑锋偏了。
赫连慎:“他说你们三人里只会死一个,所以我捏碎了解药让你选,你毫不犹豫给了那个看起来快不行的。他骗了你,真有事的是另一个。
“那个倒霉鬼短期内中过的毒那么多,你竟然放心他。”
剑锋在赫连慎喉口直晃,洛无双思绪有些混乱。唐凛为什么说谎?她救谁不救谁,都没有分别……除非他是看出了什么。
帐外的风声混着水汽,像夜鬼呜咽。赫连慎是个嘴碎的草包,藏不住心思喃喃:“他用毒技巧太高,不可能看不出来……且在那时候,他的话无疑会激怒我,亏你们当他在拖延,他只是借我的手在做事。”
赫连慎探究的目光,像淬满毒药,他眉心一皱:“……若你是个女子,我都要当他在记恨你们那位殿下,好让你亲手选错一个,再看着他死。”
“你想死吗?!”
洛无双咬牙低吼,她心里怎么不清楚唐凛对秦渊有敌意,可要是作为致死秦渊的一层推力,那其中她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她尽量稳住,不再听赫连慎废话:“给我天苜莲,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赫连慎眼神锐化,安静了好一会儿,忽而嘲弄大笑。
“你……你竟真是……有趣,我原以为这样的事,只有我姐姐会做。
“我对你做的事致以敬意,只是你不会杀我,你甚至不会杀人。我帐外有四个守卫,而你的剑太干净了。”
他说得对。
就算秦渊在山上生死不明,她闯进来时也是打晕了守卫。她永远做不好什么,一路走过来,也只不过是有人在后头试毒挡刀。
剑锋到剑柄都在发颤,洛无双咬着牙才没有丢下剑,只是坚持要拿天苜莲。
帐外雨声大得像要把山浇塌。
洛无双不说话,听着对手沉叹一声:“若为了自保,我倒是可以给你,但天苜莲远在西丹,你一来一回也得三月。
“不知道告诉你救命方的人有没有说过,三个月,早来不及了。”
洛无双勉力支撑的气势也顺着雨声垮塌了,她眼底一瞬间竟然有些茫然,接着揉了把脸,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跑。赫连慎无意再自找麻烦,又觉得让人这么想来便来的真失面子,不甘愿地冲洛无双喊:“你为了他放低身段,值得吗?!”
值得吗?
人影顿住,继而直转身进雨幕,没有过多思考,只有丢下的那句话如剑一般,刺进漆然夜色之中。
洛无双说:“值得。”
从前有个姑娘,不想嫁人,就打晕了别人替她遮掩逃婚;喝醉酒大闹惹了麻烦,还能一夜好梦;跌落山崖,有人死死攥着她搭救;连陌生人的故事、身份都能直取不讳。反正救命的,是个她说什么信什么的傻子。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啊?
现在那个姑娘只要他还能活着,只要人好好的,什么都值得。
秦渊昏迷一天一夜,山中大雨方停。洛无双向霍家下聘,带着她曾经推拒的玉如意,求娶霍雨萌。
霍少谦说话远比赫连慎算话,这大约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日随着嫁妆,那只金贵无比的药匣就被送到洛无双手中。
秦渡拿着那匣子,久久不语,他不知道若床上的四哥知道,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东苑小霸王,就这么草草娶妻,会是什么反应……可这里是秦渊的命啊,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洛无双用自由换了秦渊一线生机。
而这一点,几乎比一百枝救命药莲都弥足珍贵。
天苜莲的确是可以救人,可是还需要练武人心头血做药引配服,之前秦渡想不到洛无双能弄来药,没对他说,洛无双有些出神望着帐子,里头安安静静的,她从来没见秦渊这么安静。
于是当秦渡犹豫说出需要,洛无双眉梢略微一扬:“用我的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就像有人向她询问了天气好坏。
洛无双被秦渡看得有些厌烦,她做这些,真不是为了兄弟情义。她奔波几日,又陪欢天喜地的霍雨萌谈婚事,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帐子里的人跳起来数落她的莽撞,搬什么身份也好,替她如常挡着……只是真的没办法了。
除了她,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当日下午,洛无双敲开了秦策的门。
秦策早听说三公子要娶霍家小姐的事,满腹疑虑。这时见她刚要说话,秦策摆摆手,自请去东苑走一趟。
秦渊的屋内缄默又热闹,秦澄在床前,秦渡小心护着一盅药,桌上有一只青花小碗、纱布、几瓶药粉。
“你们这是?”
洛无双对秦策笑了一下:“救人。”
秦策似懂非懂,西丹事件之后他一直在休养中,一方面是毒素短时间内清理不干净,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见洛无双。她与唐家不知何事,但秦策自己身上还负担了沈家的期望……由不得他任性妄为,浪费时间。
秦策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秦渡煎药的手打顿,听到洛无双向秦策解释:“没有什么,我想让你取我一点血,你得在我脸上……”她尽力说得十分详尽,伸手在自己额头上比画,表达自己期望的大小,“……别划太大啊,我就要一滴。”
秦策嘴唇翕动,在“你为了他还有什么不愿意做”和“他到底有什么好”之间难以抉择,最终问:“为什么找我?”
洛无双还摸着自己额头思索,听着话茫然“啊”了一声,很干脆答他:“我们想,书院里除了我自己,你的剑最快。”
她皱起眉,喃喃道:“说不定额头上的疤会小一点,还不至于特别难看。”
原来这心头精血并非从心中取出,而是两滴血。
一滴从右手无名指的少阳经脉处取出,另一滴血则是从眉心取出。只不过,都须在运动任督二脉时快速取出,稍有迟缓便是性命之忧,经脉尽断。
秦策有太多拒绝的余地。
他可以看着秦渊去死,少一个皇储路上的对手……但若不出手,难保秦渊救不回来,洛无双先走一步。
最终,取血在黄昏时开始。外头有整片晚霞和同窗结伴笑声,谁也想不到屋内有片刻极静,是有人在横渡生死。
如洛无双所说,秦策的手的确很快。他用的针又粗又尖,白光一闪而过,像夜里的昙花开了,刺出宝贵一滴血。
洛无双咬紧牙关,却有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秦渊不必死了,而在这一针落的瞬间,她也找到了困顿多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