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秦渊面上也变得凝重起来。
论资排辈,他的确该是嫡子……只是皇后性情温暾,母家也是中庸之辈,这些年全靠帝王的遗爱故思而支撑。朝中党羽,这些年被沈家多番打压,清理得七七八八了,倒让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储君”,落到跟一个庶子争名的地步。
洛无双捧着脸,听得如同坠入五里雾中。
她扬手打断道:“可……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渊眼前一黑。这位还真是养在中原江湖之间,满身快意恩仇,白有个手握北洲重兵的父亲。他解释道:“我与秦策同时被选入稷下读书,就是……陛下有意而为之。而此次,我为你向山长立下军令状……若你考不进天子班,我便随你一同离开!”
这样多年,他依旧叫不出一声父皇。
秦渡伸手一拍他,秦渊苦笑:“这里是最后试炼,我若走了,秦策不战而胜。”
洛无双仰着脸,指指脚下,又指指房顶:“这里?太草率了吧,在这里选储君?”她思索着秦渊的后半段话,忽然蹦起来,“你疯了?你跟山长气什么,让我走我走便是,你赌上你自己做什么?”
屋外有些哄响,该是学生从此地路过去上课,而洛无双听着这些吵嚷,忽然感觉心里透心凉。她可以自在江湖,但她绝不愿旁人为她付诸半生。
屋内煮了茶,那炉子还有些药残存的余苦,秦澄去将窗子支起,风间带暑气掀进,吹得洛无双脑袋越发混乱,她几乎是带了哭腔:“你怎么能这样—”
秦渡继续道:“三公子虽说不是中原人,可沈氏一族素来主战,若是他们得权,挥军北上,直捣北洲也不是不可能!届时,那天下就与太平日子永别了。”
秦渊看着洛无双沉着的脸,忽然轻笑出声,他上前拍了拍洛无双的肩膀:“告诉你这些,是要你知道,我把整个天下的太平都赌在你身上!这个天字班,你必须进!”
秦渊的眼睛清亮,像是莫名地给了洛无双力量。洛无双目光游移,最终落在秦渊搁在自己肩头的手上。
鬼使神差地,洛无双应了下来。
秦澄蹦跳着与秦渡击掌,热闹得跟洛无双刚不小心答应了秦渊求亲似的,她摆摆手:“等会儿,等会儿,我只说我愿意,可没说我一定能进天字班。接下来的那场考试是什么我都不知道,若再砸了,也是天意如此。”
秦渊笑了一声,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丢给洛无双一个蹴鞠。
他告诉洛无双此次的考试,特别适合她。
而日光之下,秦渊的眼底有些东西,亮得洛无双不敢多看,她抱着蹴鞠心想:怎么好像感觉,被人下套了呢?
这一下午说得天花乱坠,又是家国天下,又是皇家爱恨,结果就是要洛无双参加蹴鞠比赛。
“冒昧地问一下,你们皇帝有毛病吗?”
这是洛无双听完所有事情之后,发自内心的疑问。
当然,最后她顶着一个脑瓜崩乖乖坐下。
原来本朝皇上生无所爱,就喜欢踢蹴鞠,爱到连去后宫临幸嫔妃都要靠蹴鞠来决定,皇后多年圣宠不衰,便是因她蹴鞠踢得十分好。
这足以见得,蹴鞠的风靡,并非大家一时兴起。
本次的蹴鞠比赛,为皇上钦点入学运动项。点了秦渊和秦策领队,并且有言在先:胜利者除了得学分可进入天班,更会有皇帝额外的夸奖。
而秦渊之所以筹谋,全然是因为他偷听到了秦策的打算—不知为何,秦策竟是一心也要保下洛无双,也去找山长说情,让洛无双并在西苑的蹴鞠队中,待考入天子班后,过往便可以一笔勾销。
很不幸,山长拒绝了秦策,但秦策不放弃,打算继续说服山长—不过秦渊没给他这个机会。
秦渊用自己的半身伤痕跟山长讨价还价,并扬言与洛无双同进退,在他的软硬兼施下,终于得到了山长首肯,于是便有了那动情的一场劝学会。
可是秦渊万万没想到,洛无双是个毫无奋进心的青年。
大约是天高皇帝远,洛无双对于这种皇恩浩荡的事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纵然秦渊愿意带伤给她做突击辅导,她也是一副爱练不练的样子,就差脸上写四个大字:重在参与。
“四哥。”临近傍晚,天际霞光绚丽,秦渡气喘吁吁地跑来,秦渊扶住他,让他缓缓再说,而他好似气得不轻,躬着腰摆手,“那个洛无双,根本练得不行啊!”
已经六七天了,他们三人轮番监督,洛无双基本还是在原地打转。
“放只白鼠踩铁圈都动两寸了。”按秦澄的话这样说,只有洛大少爷本人无所谓。
秦渊嘱咐他两句,就放他回去,自己走到球场边。这时的洛无双正靠在树底下,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气定神闲。
西山外,有半轮红日,缓缓沉下。
当这点颜色都消散,夜就会完全黑下来。洛无双最近的夜晚都睡不好,这秦渊知道,他不晓得洛无双是为了林家的事忧心。他走上前,一大片阴影拢了下来。
洛无双眯着眼:“你来干什么了,今天的训练可结束了。”
秦渊在洛无双旁边坐下,也不吭声,只是同样靠着,气氛一时缄默又沉寂。
这一日的夜色,比前几日都要清朗。
枝梢上蝉鸣起了,秦渊终于开口:“其实我不想逼你。”
他也不知道对谁说,口吻比夏蝉可轻得多,他说:“无双。”
洛无双抬起头。
“若是最后都输了,咱们就一块儿走。”
洛无双本就圆溜溜的眼睛,此刻瞪得更圆。秦渊啐出那根草穗,嘴角沾了些,像个缠人讨吻的痣。他想了想,向洛无双笑道:“浪迹江湖也不错啊,我跟你,到时候你可以做我大哥了。”
树梢间落下月光。
洛无双的心里忽然被什么填满了,她连日来不愿意练习,其实就是害怕。
不是不愿意,是太害怕了。
她害怕自己又掉链子,让秦渊输给秦策,让自己变成这些事情的罪魁祸首。
她害怕秦渊、秦渡他们因为自己,再次被秦策嘲笑,甚至打压。
她从来就是个路过的人,无意参与这些,却不得不挑起大梁。
而现在,秦渊对她说,输了就一起走吧。
不似之前那般是个赌注,也没有千斤重担压在肩膀上。秦渊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能在他的话中听到几分雀跃的期待,洛无双一下子就觉得够了。
她最终一把拍在秦渊肩头:“说什么呢,我还想进天字班呢!”
夜色很好的,是因为中天有月亮。
可秦渡不知道洛无双从那天起突然的勤奋和努力,是因为什么。
六月下旬,绿浓暑晒长。
蹴鞠比赛在午后进行。
双方在山长面前问好。
一声锣响—
随着蹴鞠高高抛起,秦策队一个队友人高马大,率先抢到。二声锣响,秦策队率先发球。
“列队注意!!”
洛无双和兄弟几个摆开阵势。
秦渊队前锋率先发起阻挡,他的身子骨很壮,但不怎么高,所以稳扎稳打,下盘伺机钩球,不承想上来的竟然是秦筑。洛无双余光扫来,心想这人脚脚阴损,高喝了一声,想遣开队员。
锐风两声,像毒蛇吐信!
洛无双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队里的前锋受袭,整个人卧倒在自己面前。
“他们作弊!”
“作弊!有人放暗器!”
蹴鞠依旧在秦筑脚下,而他的神色一如充耳不闻的裁判。洛无双猛一回头,见秦渊已经站了起来。
他早知道自己是要替场的,西苑不会放任他坐享其成。
三声锣响,第二场,秦渊代替前锋。
秦渊起身时,看台边一片喧哗。洛无双不必看都知道,是霍雨萌和舒遥来了。她们像招蜂引蝶的花,所到处永远开着人间好颜色,让学子为她们让座问好。
霍雨萌今日一身披红,像远山间唯一的一簇山茶,她为洛无双而来,一举一动,每一瓣红,也都为洛无双开。
十分可惜,赛场上气氛凝重紧张,洛无双根本无心去听看台上的议论纷纷。
秦渊的伤牵扯着腰背,这时候他真是不大好踢球。
—“无双。”
她在为秦渊保驾护航,眼见那人的脊背绷得像一壁雪松,稳稳地踢中点球,那两片蝶骨才颤着松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