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成军的灵堂设起的第一天, 灵堂外就来了很多人。
那些人不是来吊唁的,而是来要债的。
领头的人只一眼就看到了他和老太太。
那人朝里挥了挥手,老太太没在意,但孟野却看到了, 他自己主动走了出去。
“要钱的?”孟野一看来人的架势, 就猜到了他们来这儿的意图。
孟成军已经很久没找他要过钱了,也没人找他要钱。
果不其然, 他是去外面借的钱。
“你这小孩怎么和田哥说话的。”一个小弟样子的人迫不及待地在领头那人面前表现自己, 横着眼睛瞧着孟野。
“诶。”被人叫做田哥的人扬起手朝身后挡了一下。
他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这个骨子里都透出一骨傲气的孟野, 这儿子和老子怎么那么不一样,他喜欢这么直接的人。
田哥也不和他绕弯子,“对, 要钱的。孟成军是你老子?”
孟野没说话,算是一种变相的默认。
他抿着唇,冷眼看着面前的人。
“这个数。”田哥朝孟野张开了手掌,五根指头。
看这架势, 绝不是五千那么简单的事。孟野从兜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支烟点燃。
他问:“五万?”
对面一群人脸上露出不屑的讥笑。
“五十万。”田哥收回指头。
孟野拿烟的手顿了顿,“五十万?”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田哥从兜里掏出欠条, 摊开在孟野眼前。
纸上的确清清楚楚的写着孟成军的名字还有他的红指印。
“我们这可是走正规渠道办的利率比较高的贷款,你老子也深谙其道。只不过他一直还不上来钱,现在又一命呜呼了。你说这钱,我不找他儿子要我找谁要?”
孟野不说话,猛吸了两口烟。
他回头望了望灵堂里的老太太,把手上的烟头狠狠的按灭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我没那么多钱。”他实话实说。
就算沈岚这几年零零散散给了他不少钱,他也没有那么多钱可以拿来还这个债。
孟成军住的房子是钢厂分配的,他人不在了,钢厂也已经收回了那套房。
他自己住的那套房是沈岚给他租的,家里最值钱的只有老太太那套在旧城区的房子。
之前听闻孟成军死了的债主,这几天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老太太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拿出来填了她那不孝的儿子欠下的坑。
他没想到,最大的一个坑还在后面。
那一年,五十万对他来说真的是一笔巨款。
而那数不清的利息,随着时间的增长,只会越翻越多,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的肩头。
“这利息说实话,挺高的。但既然借了这个钱,就没有不还的道理。是吧?”田哥拢了拢衣服,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孟野,他还挺喜欢这孩子身上的那股硬气。
换成别人,早就眼泪鼻涕一把落,哭着喊着让他们多宽限几天。
这孩子,见过事。
以后也能成事。
房子是老太太这辈子的根,她所有的回忆都在那个房子里。房子没了,老太太的命差不多也要到头了。
自己又还是一个学生,哪来那么多钱。
孟野这才后知后觉,就算这几个月,他看起来一切都在变好,拽他的那只手也消失了。
但孟成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件事,竟然会让他彻底溺亡。
“你把具体数字告诉我,我来想办法。”孟野踢开了脚边的一个石头子,“这事别告诉老太太。”
见孟野这么爽快,田哥爽朗笑道:“可以,只给你一个礼拜时间。这一个礼拜,不算你利息。”
临走前,田哥上前拍了拍孟野的肩膀,“你老子有你真是好福气,要是还不上钱,你就来跟着我,钱慢慢还,你就给我打一辈子工。”
孟野避开了那只手,他抬眸看着眼前的人,脖子上带着大金链,一身流气。
“不用了,我还要上学。”
“这事,我们也是半年前才知道的。他谁都没说,一个人扛了下来。”刘睿阳在电话那头说。
“然后呢?”阮蔓问。
她拿电话的那只手已经略微有些开始颤抖。
“他找了他妈。”
孟野不知道在灵堂外站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脚底已经有一堆熄灭的烟头。
那是他十八岁生日前,孟成军送他的最后一份大礼。
也是他有史以来最绝望的一天。
明明都看到路那头的光了。
却又硬生生的被扑灭了。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沈岚的电话。
路走到头,他没办法了,他只能找沈岚,尽管他很不想沈岚再和孟成军的事扯上一点关系,那就等同于把一个人的伤口撕开了一次又一次。
因为抽了太多的烟,他的嗓子已经哑的有些破音。
“妈..你能借我五十万吗?”
沈岚借了那笔钱,不过大部分钱是邱智斌,也就是他的继父出的。
这钱算他借的,只是他的还钱对象从田哥变成了邱智斌。
沈岚没让孟野还钱,但是骄傲如他,他不愿意欠任何人的,也不愿意让沈岚落邱家人口舌。
在孟野原本的计划里,他应该在学校里努力读书,努力和阮蔓考去同一所大学。
然后努力赚钱,努力还债。
但是事情一坏再坏,林闵那事加上何曼君的原因,他这才反应过来。
他没法看着阮蔓和他一起往下坠。
他自己一个人怎样都行,但阮蔓和他在一起,不行。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那天,他站在走廊上看了很久阮蔓的背影,女生坐在楼梯上等他,借着那一点亮写着试卷。
也是那天,他把头埋在阮蔓的肩窝里哭了。
“他说,你值得最好的,他没法给你最好的了。”刘睿阳说。
“那他为什么要退学,又要离开桥城?”阮蔓继续问。
孟野没打算离开桥城,但是沈岚自从知道孟成军死后,执意要把唯一的儿子接到自己的身边。
再加上他不走,走的就是阮蔓这层原因,他朝沈岚妥协了。
和他一起走的还有老太太,她选择去住养老院,不愿意给沈岚她添一点儿麻烦。
孟野休学了一年。
是他自己执意不再去学校,他甚至都不给自己一点难过的时间。他迫切的想挣钱,以最快的速度把钱还给邱智斌。
钱一天不还完,他肩上的担子永远没法卸下。
最后是邱智斌找他好好聊了聊。
邱智斌是警察,身上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正直感。
他其实很少去插手孟野的事,毕竟他不是亲生父亲。但如今,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他没法看着他荒废下去。
最好的年龄,就应该做合适的事。
“小野,我和你妈妈觉得,你还是应该回学校继续读书。”邱智斌在孟野出门前拦下了他,和他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谈话。
孟野垂着头,一声不吭。
在邱智斌对孟野为数不多的印象中,这个孩子话不是很多,眼神里总是透出一股决绝。
但自从他离开桥城来到这儿后,他才发现孟野比以前长高长开了许多,只是话愈发的少性子愈发的冷。
“钱真的不用急着还,现在是该读书的年纪,你看着你以前的伙伴都在上学,你不想继续上学吗?”
孟野动了动眼珠子,抬起眸看着邱智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孟野终于开了口。
“可是..我已经没有了前进的动力了。”
领着他往前走的那个人,是他先放开了那只手。
动力是阮蔓,前进的方向也是阮蔓。
她不在,他要往哪儿走?
“想当警察吗?”邱智斌问他。
“警察?”他重复了一遍。
“对,永远忠于国家,永远为人民做事。”邱智斌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梦想,也可以朝着那个方向去努力。”
孟野的耳边就这么响起了阮蔓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孟野,想想吧,你的未来是你自己选择的。”
他有未来的。
他甚至可以自己做选择。
如果他能成为一名警察,阮蔓应该也会为他开心的吧。
离开桥城后,孟野很久没有用过手机了,手机也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交过话费了。
他在第二年回学校重新读书的头天晚上,也就是他们那一届毕业的那个暑假,给刘睿阳打过一个电话,问了阮蔓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