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听话就不叫胡籁。
胡籁没想到的是,她的小动作被守株待兔的沈睿看见了。
听说沈证影上午回家,沈睿没睡懒觉,早早蹲在楼道窗前观察,游戏打了几盘,哈欠打了无数个,一辆蓝色奔驰跑车吸引了他的目光。
跑车停在楼下,他嬢嬢下车出来,沈睿一下子亢奋了。
原以为开车的人能一起下车,让他远远望一眼庐山真面目,谁知司机很快把车开走。沈睿差点以为是哪个闲出屁的有钱人开网约车出来玩。这时,跑车似乎绕了一圈慢悠悠地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沈睿一拍大腿:嘿!
沈睿兴奋莫名,楼下的气氛却沉闷得好似黄梅雨季。
沈证影在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按铃进门,率先见到的是沈卫国严肃的脸。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江语明说外公年纪越大威严日增,不用化妆就能去拍僵尸片,演僵尸,也想起小时候她和沈证辉对这张脸的恐惧。奇怪的是最该感觉到恐惧的现在,反而有点想笑。
她也真的笑了,微笑着,温和不失亲热地叫:“爸。”像一个真正的女儿。
沈卫国始料未及,一时怔忪,不知该如何回应。很快他想起女儿来的原因,老脸一沉,哼了一声,“先不要叫我叫得那么亲热。”其实后头应该还有一句,“如果你不跟女人拗断,以后别我叫爸。”,也许是沈证影的笑容太过温情,他不习惯有些招架不住,硬生生把后面那句咽了下去。
沈证影又笑:“不管怎样,你总是我父亲,我总要叫你一声爸。”
又是一句让沈卫国错愕的话,这回他却是被“不管怎样”刺激到了,厉声道:“你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沈证影不恼也不怕,反问他:“我做了什么好事?”
沈卫国指着她的鼻子,你你你半天才后说:“你搞同性恋,道德败坏,有违伦常,变态,不配做老师!”
眼前一幕,沈证影无数次在脑海中设想过。每次想来,害怕得发抖,可是真发生在眼前,她却觉得说不出的荒谬,说不出的好笑。她问:“那你要写举报信去学校吗?检举揭发我是同性恋,不配做老师?”
“混账,你这是什么态度!”
作为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对检举揭发最为痛恨和不齿。沈卫国扬起手,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个一向听话、怯懦的女儿。
“老沈,你干什么,跟你说了我跟她谈,你身体不好不要激动。”叶枝芳怕两人在门口大声说话,引来邻居偷听丢脸。
沈卫国狠狠放下手,“你看她你看她,完全不晓得自己做错了还理直气壮。”
“好了好了,你别管,我有话跟她说。”
“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沈卫国不肯就此退场,警告女儿,“我不管你跟那女人是怎么回事,给我马上分手!要找人就找个男人好好结婚,不要搞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否则……否则!否则你就不要叫我爸,就不要回这个家。”
“好了,老沈。”叶枝芳不喜欢沈卫国动不动拿这套出来讲。之前他们让江语明跟钱清道歉,否则就别回来过年,沈证影吃这套了嘛?既然之前没用,他凭什么觉得现在有用。“影影,你跟我进来。”
“爸,现在时代跟以前不一样了,做老师要与时俱进,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库。我带了几本教材过来,你戴上眼镜先翻翻,要是看不清,就让沈证辉或者沈睿念给你听。或者,你先看,等我跟妈谈完,我再给你解释。”
仿佛没听到沈卫国的威胁,沈证影从书包里拿出五本书,一字排开放在桌上——《性学观止》、《人类的性存在》、《金赛性学报告》、《海蒂性学报告女人篇》、《海蒂性学报告情爱篇》。
“有些是性心理教材,有些是社会学报告,你和妈可以换着看,了解一下同性恋到底是什么。”
“你!”
教育子女和学生多年,沈卫国第一次被子女告知他老了,跟不上时代潮流,需要好好看书更新知识库。那态度活脱脱就是以前他要学生预习,预习完他再讲课的情景再现。
混账啊,女儿要给做爹的讲课!还要他先看书。
沈卫国待要发怒,被叶枝芳制止。
叶枝芳不禁重新审视这个女儿,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影影啊,你还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第107章 Chapter 107
以前的沈证影什么样子?
目光谨慎、瑟缩, 时常半垂着头不敢与她对视。问她问题,她一向只说好、是,说她训她, 她就低着头闷声不吭, 沈证辉犯错怪她头上, 她也不申辩, 听罚挨骂。连被人欺负也默默忍受,为什么那些人不欺负别人就欺负她呢,还不是因为她好欺负。
总而言之, 听话有余, 乖巧不足。
一直到长大以后做了母亲,在H大升学留校后才有好转。
过年前那次不欢而散, 叶枝芳并未放在心上, 以为不过是为母则刚,为儿子不平, 不愿意儿子受委屈。没想到这个女儿倒是真硬气起来了, 晓得拿教材来弹压沈卫国。
放在以往, 沈证影和自己面对面坐着, 在自己的压力之下一定会先按捺不住, 无论开口与否都会心怯。今天倒好,平静无波, 还拿出保温杯来喝水。
是那个“女朋友”带来的变化吗?
不论这份平静几分真实几分假装,叶枝芳觉得没必要再僵持下去, 僵持也得不了什么好。她如今年纪大了,生理上不允许她久坐不动。
“我出生于50年,经历了□□、十年乱斗,也经历了改革开放, 一直到今天。沈证影,你告诉我,社会是日渐开放还是日渐保守腐朽?”
沈证影知晓母亲与人谈话之前,最喜与人压力,待对方感受到压力后再谈,事半功倍。以往她最害怕这样的谈话,今天她倒是能绷住,坐而不乱,一开始还有些母亲往日积威下的惶恐,略坐一会儿,心境渐渐平和。原来理直气壮就是这样的,她自认没错,坦坦荡荡,可叶枝芳的开场白让她摸不着方向。
显然叶枝芳没有让她回答的意思,目光不过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继续说道:“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学校停课,学生大串联全国跑,老师做不下去了,就做点家务帮衬家里。有一次经过市场,街上堵得全是人,吵吵闹闹的。我不喜欢热闹,那些年哪里喧哗,意味着哪里要死人,又因为多读了几年书,不想在人群露脸,想绕道而行。后来听到有人喊,快去看枪毙鬼的公审大会,被人推了一下,正正好,能看到那群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等待枪决的犯人。前面的人牌子上写着反//革//命、杀人犯,到了后面就是鸡//奸犯和女流氓。当时不知道什么是鸡//奸,也不知道女的怎么就成流氓了,只知道那是不好的事。”
叶枝芳笑了一下,“要被枪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我还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女流氓的脸上,她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那个女流氓生得秀气,不比你年轻时候差。她眼睛里有光,还有一种我不明白的东西,到如今我也不懂,为什么一个女人临到要死反而那么从容。有人跟我一样不理解,于是他们拿走了那道光。”
从未听母亲说起过那段经历,也从未听母亲用如此诗意的口吻描述一段经历,而她所述的经历在她的微笑衬托下,愈阴森。沈证影不禁打了个冷战,“拿走那道光的意思是?”
“那群人把她打了一顿,骂她不知廉耻、变态、对女人耍流氓。有个男人,龅牙、口臭,隔着那么远我仿佛能闻到他嘴里的腥气和他衣服上油耗气。他张着嘴揩在那女人脸上,一字一句地问她:是不是她男人没有让她爽到,所以她去乱搞女人。”
“妈……”沈证影忽然理解为什么每次提到同性恋,叶枝芳的反应总是那么激烈。如同她年少时期经历所带来的阴影,她妈也有阴影,比她那次更为恐怖更为致命。
叶枝芳转过头,看牢沈证影:“同性恋有违天伦,有违人伦,是会死的。”
“妈,你也说那是那个年代,特殊时期,现在和过去不一样。”
“呵。”叶枝芳冷笑。
“而且,从科学的角度,同性恋本来就是生物进化过程中的一环,不是变态,不是违背天理人伦,是从古至今,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动物都会存在的行为。照你这么说,以前轧姘头也要枪毙,难道现在出轨也要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