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难过,至少比爸爸做的东西要正常。」才闭嘴没多久的黛安娜也轻声细语地插了嘴。
「唉,真想直接把你们两个给吞了。」
这么安心真的好吗?无名,你有没有想过有天自己又将失去一切?
等黛安娜入睡后,我又把躺椅搬到了户外。那天夏夜的天空晴朗,树群围成的天井能看见繁星点点,但星点却比一百年前还要稀少飘渺,不像是夏夜的天空。我感觉得到世界正在黯淡,然而又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那是一种十分消极、缓慢、难以察觉的过程,一步一步跨入绝境却叫人不甚关心。我在想,黛安娜与米格尔的人生撑的到世界末日之前吗?就算撑的到,那想必也会非常艰困吧。
当我们还逗留在温暖富足的蒙彼利埃时,内陆那又死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人变成了活尸?多少饥荒、多少战争……不必到内陆我们也能感觉得到,大伙还能称之为富足的蒙彼利埃也过得心惊胆跳,税务繁重、渔获与商业都面临衰退,但因为这个家不需要多一个大人的消费、这个大人又有能力找到工作,所以日子还过得去,可是难民区的那几百几千人就不是了,还有那些同事,除了城市里的大户外,每个人的日子都很糟……哈哈,无名,这些都是你的错啊,你的懦弱让多少人后悔自己来到世上?
骄傲吧,大恶人,你终于贯彻始终地做到了一件事情……逃避,自私地活在的家族游戏中还沾沾自喜。
不,不对,我很认真……家族、家庭,我不想把这些称作游戏。
「无名先生,你今天很奇怪。」米格尔得声音从门边传来。
「我没有一天是正常的。」
「哼,一贯的说词。」
「小灾难,你在那天夜里早该知道我就是如此,没有个性、永远地消极……呵呵呵,这让我想起某个人,他也是这样。」
「你不能说是没性格……无名先生,你很善良、而且意志坚强……虽然也毫无人性。」
「灵魂跟人性就是我生存的动力,你怎么能老是拿这件事来压我?请放过我吧,米格尔先生,如果你还希望黛安娜完完整整地长大,就别在责怪我吃那些人了。」
「我没责怪你,是你一直在给自己压力……」米格尔的口气很冷淡,就像个卡利姆人一样冷冰冰的,「……我从来没责怪你什么。不死人就是这样生活,我可以理解。」
「有天你能把我杀死,但最好确保有个深坑能让我万劫不复。」
「这不是个好玩笑,无名先生。」
我对他抱怨:「你越来越刁钻了,儿子。」
……糟糕。那句话让我们陷入尴尬。
「……我是说,」我想解释,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对,我称你作“儿子”。我认真想过,我确实——想要把你们当作我的儿女,借此好满足我的虚荣心。真不要脸,对吧?多亏黛安娜,我把这件是弄得更加顺理成章了。好女孩,真是个好女孩……」
「……能成为你的孩子是我的荣幸,无名先生。你也的确是我的父亲,就算今天我想起了车队里的生父母到底是谁,我也依旧会把你当作父亲一样景仰。」本来我以为米格尔已经成了大人,一个伶牙俐齿的怪物,但现在他就像五年前一样语带崇敬。也许米格尔只是想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处。
「景仰就算了,我不值得你景仰。」
一会儿后,米格尔问:「所以……我也能称你做父亲吗?」
「有天你会腻的,要不了五年……我猜三年,到时候你会恨透了我。青少年就是这样。」
「你不是说想要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唉,说说罢了。」
第二次沉默,这能让我们好好厘清一些事情。
「……嘿,老爸。」米格尔首先开口。
他讲起这个字可真够别扭的。「什么事,儿子?」
「我想要离开这。」
离开?老天爷,我从没想过……这么快?「为什么?」
「我有些事想做。」
「愿意告诉我详情吗?」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容忍这种日子……我很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生气。」
仇恨……米格尔,我想那是仇恨。「小灾难,我想要你活的正常,但我似乎失败了。」
「爸……无名,不要什么都怪罪自己,你这样太卑鄙了!」
「我有说过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吗?」
他愣了半饷。「不是个正人君子?哼……哼哼……哈哈哈哈——!」
米格尔的笑声也让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接着我们没有再谈过任何关于刚才的任何一个话题,实际上也没再说过话了,不过米格尔没有回房间,他只是坐在门边陪着我。一会儿后,黛安娜紧张兮兮地跑了出来,等我点了火才发现她眼眶泛红,一脸泪水。
她想上厕所,但却发现米格尔和我都消失了——黛安娜哭着想说明自己来到这的起因后果,不过从头到尾我只听的出这两件事,其他好像还有什么恶梦、埃玛阿姨的乡野传说之类的话,尽是些胡言乱语,不过就现况来看,似乎都没有比想上厕所这件事要来的严重。等漏尿危机解除后,黛安娜也不想回房间了,她说约瑟夫的父母都跟他睡在同一个屋子下,所以她也要跟我睡在同样的地方。
所以约瑟夫到底是谁啊?我想趁她意识不清的时候问个清楚,但黛安娜什么都没说,很快地就睡着了。哼……该死的约瑟夫。
那晚我们一家都睡在外头。我想我也睡了——真正的睡眠。睡梦中我似乎又与小黛安娜和米格尔碰面,其中还有更多人,那些消失的、或离开的人……好棒的回忆之梦,梦中我几乎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一字一句、欢笑言语……然而那只是梦。
两年多后,米格尔离开了蒙彼利埃,他先去了索尔隆德主城、后来又转往马雷,这段期间他都有托信回来,但到了彼海姆之后就断了音讯。
又过了一年多,蒙彼利埃被来自西南角的异族侵犯……纵使有雇佣兵与火器,但我们依旧打得很辛苦,也一直苦等不到来自友邦福隆铁诺的支持。当时死了不少人、也有不少人被俘虏了,一直到我与仅剩的市民兵也加入最后一役时,蒙彼利埃几乎命不久矣,河的西侧被外敌侵占、东侧沦陷也是迟早的事。
——最后,我们胜利了,可惜我与黛安娜依旧不得不离开蒙彼利埃。因为黑暗之环让人发现的缘故,我牵连了黛安娜,让她必须随我一同漂泊,同时米格尔也永远与我们断了联系。
黛安娜没有任何怨言,可是我看得出她的失落。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无预警地粉碎了……对不起,吾爱,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第十七年.秋:反抗者与复仇者
历经半年漂泊后,我们辗转进入索尔隆德,此时骤增的不死人与海对岸的异族令西陆陷入了焦虑,饥荒、诅咒,恐惧比蝗灾更加具体,在这样的时代下,理所当然地,像我这样的不死人没办法从事任何能够获得报酬的工作。没被抓去关就不错了,我竟然还妄想能找到一份工作……仔细想想,我的抱怨还真够可笑。
虽然我依旧有办法养育黛安娜,可是对一个人类来说,彷徨与疏离绝非好事。所幸,在机缘巧合下,我遇到了卡登斯军团并加入其中,后来更与之一同驻守于葡藤岭地区,而黛安娜则以家眷的身份随同卡登斯的族队一起行动,总算,我以为我替她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她不必再因我而到处躲躲藏藏,也终于有了与同类相处的机会。
原本我还担心黛安娜会无法适应这种逐战场而居的生活,不过好在葡藤岭领主与卡登斯军团签下了长约,我想在黛安娜独立自主前她都不必在外到处流浪……可是,尽管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但我跟她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少,尤其是自从晋升之后,我不得不时常带着战友去更远的地方做些零碎的任务,常常一个月、甚至一季没法见着黛安娜一面。这跟当初说好的不一样,我之所以愿意升迁是因为驻城队有个稳定的缺……而不是为了发大财,整天为了金钱在外头跑跑跳跳。我好几次向团长胡狼开口请求让我调回葡藤岭留守,要他遵守当初的承诺,然而胡狼总是一再推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