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时候……汤玛士……咳咳……死……。」
这时珍在一旁喃喃自语:「天杀的……火焰保佑、火焰保佑……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在这……狗娘养的……」
「你!宝贝,别在那抱怨了!不要以为自己是人类就比较高尚……现在会发生这种事都是你们的错,你根本没资格抱怨。」
「我们?…… 又、又不是我决定要盖坟的!而且你、你们,还不都是因为你们这群活尸搞的大伙不得安宁!所以错在你们才对,不死人!」
「妈的!你真是一点都不美了,女人!」一阵破口大骂之后,汤玛士看了我一眼,「……你还不是活尸,但也只是现在。快点,趁你还活着的时候发挥点作用,去探个路吧,火焰先生。」
这家伙……真是有够自我的。他觉得自己能指挥我?哈哈哈——好,就让我为你——不,不是你,我是说这位人类小姐,让我为你找条适合的生路吧。
坟位于一处布满岩石的小凹地,凹地外可见火炬闪烁,亮度足以发现周遭的丘上围着一道矮石墙。我不认为这里会有多强大的警备,实际上也真是如此,毕竟不死人的坟场真的有看守的必要吗?想必这些警备顶多就是达到点传信与为不足道的防御效果吧。
不久后,我回头接了另外两个人出来,在此同时,天空飘下了细雪。它看起来这似乎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阴寒又暧昧,冰晶中还参着些许雨丝,走在这样的气候令人心情不悦,不过比起极北的山地,这场雪对我而言还称得上温暖、还不至于到需要引火的地步,搞不好再多待一会我就会喜欢上这种天弃了。可惜对珍来说就不是如此,她哆嗦打得厉害,一脸苍白如霜,就算穿了巡守的外袍也依旧止不住颤抖。克拉娜老师,也许她比我更需要这件袍子;但别担心,我只是借她一会儿。
「啊、谢谢?」
「我……知道你觉得讨厌,」我对珍说:「……但……咳咳……在找到……更适合的厚衣前……就批着、或抱着它……咳喝咳咳——喝——咳咳!……那是火焰的……礼物……。」
珍的棕色眼睛瞪了衣袍好一会儿,她看起来很讶异,只是我不清楚她到底在讶异哪一方面的事情。「这东西好温暖,好——……不可思议?」珍将外衣加在披风外,我看见她的脸不再苍白,表情也不再畏惧,「像暖水壶一样啊,先生,也许比那东西还要跟暖活……但你该怎么办?难道你手中的火也在你身体中燃烧吗?」
「……大概、大概吧……。」
这时汤玛士跟在后头不发一语。我知道,他大概是想等些什么事发生、或打算让它发生,不死人就是这样。我还能有其他猜测吗?虽然这里不是罗德蓝,可是为了存活,我们只能想办法互相掠夺,而他眼前这个受伤的不死人就是个最好的掠夺对象;纵使汤玛士知道我比他强大,然而那家伙是个赌徒,他总是在赌着自己什么时候会中大奖,进坟前是如此、出坟后也是如此——现在,他大概以为自己的奖励来了。
「……汤玛士……,」我说:「……自重点……。」
「……哼,我不需要你的告戒,怪胎。」
那晚我们延着低地老林的野径一路往南走。
我不晓得该怎么照料珍才好,毕竟她只是个人类,跟我们这些只要有灵魂就能动的家伙不一样,她需要温饱与安全,但我连这个时代该怎么找到一个“人类”的温饱都不懂……所幸珍告诉我,她能到圣阿尔布斯东部的青石城投靠教会,据说她有认识的朋友在那,所以要城中找份工作不算太难。因此,最后我打算送她到青石城后再离开,免得那个女人在中途出了什么差错。这样打发点时间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想自己也许能趁机逛一逛人间——也许还能找一下我消失的家乡在哪,然后大笑一番——就这样吧,好主意,无名!
听了我跟阿珍的谈话后,汤玛士也说了他要去青石城办点事情,于是接下来我们三人也依旧同行。但才过了几天,当我们抵达一处小驿站时,汤玛士就说他改变主意了,他认为青石城那没搞头、而且还很危险,所以就说要往西南回新伯尼斯那避避风头。
但我看他大概没能见到我死,所以就放弃这场无谓的旅行了吧?
抵达青石城是半个月后的事情,至此,季节也迈入了深冬,青石城大雪纷飞、气温骤降,幸好珍的友人还活着、也还有余力帮助她度过难关。据说人间一年比一年冷,但不是冬天变冷、变严酷,而是夏天变短、变寒了,这种消极的变化大概每五到十年有一次较大的起伏,可是其他年数大多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改变,只是这些改变累积起来却很不得了。人们总说,有一天世界会只剩下冬天与夜晚,漫长、无止尽的寒冬,也许再五十年、再一百年,没有人说得准。
告别珍之后,我带着一些简单的行李继续南行。席格麦雅的盾牌已经完全不知去向了,虽然遗憾,但往好处想,至少他的遗物回到了人间,就算被人丢弃,也是回归了故土的土壤中。
太好了,洋葱,恭喜你——也恭喜我,这是离开人间九十年余后的第一次,我在度踏上这片大地,没有命运、也没有既定的路途,我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最终随直觉消亡,并以人间之土为墓。
第四年.春:赠礼
旅行至今已度过三个年头,走在西大陆的土上,我感觉自己又找回了人类的知觉。感觉到雨水与盛阳、荒漠与湿土,我最后的回忆虽已远远离去近百个年头,然而如今画面鲜明,我的身上彷佛还沾着昨日的敌血、手上抓的是伯尼斯的巨剑。最后一次驰骋沙场的战果是如此值得骄傲,但如今显得特别可笑,尤其是在我的兄长与挚友们离开我近百年后的今天、在我失去家乡与我所爱之人的今天,昔往的荣辱转瞬为空,毫无留念的价值。
走过老伯尼斯的空城,踏入新伯尼斯的大都;亚斯特拉曾荣耀的尼姆大圣堂成了断垣残壁,西侧与福隆铁拉比邻的贫城蒙彼利埃却造了一个凯旋门。所有的东西都在改变,就连白教之国索尔隆德也一样,它的战场变新城、旧都则成战场,信仰至今分歧对立,纵使崇拜的是同一个神,但在这寒年饥苦中,神明的福音远不及一颗麦子来的值钱。而正当中西之土陷入内乱时,东北处也则偶面临了另一场僵持——不死人之国与人类之国的抗衡。人间真够麻烦的。
最终,我鼓起勇气回到了消失的故乡遗址。在一切剧变中,只有它恒久永存,就这么毁灭了、不再有任何生机。人们说弗雷米莫是恶魔之巢、不信者之土,进入他们的土地就会招惹天谴,因此在那片荒原中留下了百年前的残骸,断墙、破瓦与杂草,一座烂城就这么空着,连宵小罪犯也不想以此地做为据点。
它怎么了?我还记得索尔隆德的历史说道,在距今约八十一年前,弗雷米莫与福隆铁诺、马雷等三个附庸地联合掀起了一场独力战争,战火延烧十年余,直到彼海姆与亚斯特拉介入后,战争在弗雷米莫的消失、福隆铁诺与马雷的独立中结束;而福隆铁诺与马雷的历史则告诉我,这个地方的人是被神所遗忘的不幸之民,在八十一年前的战争中,弗雷米莫人替三族拓开了一条胜利之路,但却没能撑到战争尽头,最后米莫之民近乎灭族,少数幸存者获得两国的庇护,不过多数则成为了无名奴隶,永沉苦海。
……那晚我坐在故乡的殖民官厅前沉思良久。后来,我在篝火前哭了一会儿,顿时虚无侵蚀胸口,五脏六腑都空成了大洞。那些泪水没有意义,不苦不咸,然而我依旧止不住双眼泛红,也许我正在把那天车上没能哭出的泪水都哭过一次……也许、也许,我不清楚,也但愿我永远都不要懂这些事。
水珠划过脸颊,鼻涕与哽咽让我几乎无法呼吸。那一会儿真的好久、好漫长,比起在不死院的九十年都要长的多。
结束了故土之行后,我决定再次前去青石城。
圣阿尔布斯的青石城区位特殊,据说那里是个以保护受难者闻名的自治区,无怪乎当时珍会选择到那求生。
前年当我歇憩于索尔隆德之东的浮亚卡小镇时,酒馆的商旅跟我聊到了那座城的事情,他说,那座青石城建立于五十年前的小末日,以产青矿闻名,同时也因招集者青之圣者的威信而名声响亮;那位祭司试图建立一个不死人与人类都能有所寄托的理想乡,最后也真的让它实现了,青石城夹在以洛伊德之名建国的圣阿尔布斯与以不死人之名建国的东之内海间,虽然区位敏感,但自建城以来却总是能避过各种灾祸。圣阿尔布斯的青石城确实独树一格,商人说那是不死人与人类的门闸,大陆少有的中介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