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唐永淳元年十月的东都洛阳,阿容第一次遇见安府君。天上已经开始飘下绵绵细雪,二人头顶和肩上都被白雪覆盖。他走得很慢,像是怕碰到她的伤口。远处寺院敲响暮鼓,群鸦飞过,昭示着此后数年的茫茫暗夜。
多年以后安府君也想过,若是那时阿容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自己,或许后来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再睁开眼时,阿容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干净整洁的小屋中,之前染血的衣服已经被清洗干净,整整齐齐叠放在她枕边。她躺在床上望着天,想起她在过往数年里接连离她而去的那些人,像是失去了张口说话的能力。
房门被拉开,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走进来,端着一碗汤药。见她醒转来,欢欢喜喜地将汤药放在桌上,查完脉象才长呼一口气,欣慰道:“你昏睡了这些天,只当是没救了,不料今日测脉象已无大碍,甚好甚好。”
她查看身上,发现伤口都被上了药细细包扎好,于是低着头说了声多谢。
绿衣女子心疼地捋了捋她耳际的头发:“那日安府君将你带回来时,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甚是可怜。现下汝虽已无大碍,但尚须调养,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起身问道:“这是何处?”
绿衣女子神秘地笑笑,点了她额头一下:“这儿是全天下狐狸崽子们的地下老巢,大唐鬼城丰都市。”
听见狐狸二字她打了个激灵,又问道:“那……这儿与长寿寺又有何关联?”
女子扶着她坐起,又递来汤药,心平气和地解释:“这就说来话长了。待你再好些了,我慢慢讲与你听。”
她乖乖喝下汤药,又默默躺下。此后数日,她都像木头人一样浑浑噩噩,端来了汤药她便喝,端来饭食她便吃,无事时就睡在床上或坐在桌边呆呆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好在绿衣姐姐话多,成天在她耳边叽喳不停,从她嘴里得知了她叫十三娘子,明面上是李府君的门客,实际上是府中豢养的众多刺客中的一位,从前都是亡命徒,来了丰都市做刀头舔血的行当。
说起安府君,十三娘子语气就激动起来,像是在讲什么传奇话本。她说,在这丰都市中,无人不知安府君,这位地下城的实际统治者虽然看起来年纪尚轻,却据说是百年难见的纯血妖狐涂山氏的后裔。狐族以善魅著称,灵力差一点的只能略微修改自己的容貌,灵力最强的据说便能制造幻境,大的便如传说中的海市或蜃楼,无边无际,囊括万物。因此自他掌管丰都市以来,往日被废弃多年的妖城日渐繁盛,不仅有狐狸,也成了其他妖兽们躲避地上战乱与仇杀的庇护所。
就这样过了数月,直到某天年节将至,窗外飘飘扬扬又下起鹅毛雪,窗外院中几丛青梅盛开,十三娘子就嚷嚷着要带她去院子里看雪。
怕她身体刚好又受寒,十三娘子特意在院中摆了一张矮榻,又备了个暖炉搁在旁边,把阿容包成个粽子放在榻上,这才拍拍手坐在旁边,两人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看雪景。
丰都市无昼无夜,永远是青色的天光,偶尔可见如同银河一般的星群在远处闪烁,据说是龙族隐在云里飞过,那覆盖天地的银河只是龙的几张鳞片,无声无息地划过地下城的边界。
她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想起阿翁尚在时,常与她讲老庄。他虽不入道门,却杂读经史诸子,尤爱读庄子南华。他常指点着其中若干章让她背诵,说是以后会慢慢了解其中的意思。
此时,她坐在榻上,呆呆看着无边无际的雪从天上飘下,嘴里却开始默诵那些段落,当初不明所以的断章此刻却一句一句连在了一起。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煦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她从榻上站起来,将厚重外袍脱在榻上,走进雪地中,捡起一根树枝,比划出一道剑痕。那些天台山下练剑背书摘草药的日子,如同滚滚江流,连绵不绝地涌入她脑海中。
她比出第一个剑势,挥剑向前,带动一地白雪飞起,梅花从树上掉落,天地纷纷扬扬一片银白。
她一边舞剑,一边背诗,剑气如虹,渐渐忘记了身上的苦痛,心头热血一路泵入四肢,只觉得酣畅淋漓。
“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同变化,则明不眩矣。”
“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实之。……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
“死之与生,一体也。”
一曲舞罢,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色,她在天地中茕茕孓立,心中却从未像当下一般皓如明镜。孙夫子是一代宗师,王将军是大唐名将,他们将她从死地救出,教她齐死生勘万物,不是要她因知道自己是妖而战战兢兢苟活于世,是要她傲然活在天地间,求得她自己的道。
这一刻极孤独,也极畅快。
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笑得直不起腰,直到变成嚎啕大哭,哭到漫天飘扬飞雪都落了地,将她包成一个雪人。
她擦了擦泪抬起头,十三娘子慌忙拿着外袍上前给她披上。这时从院门前走来一个人,金红色的头发与朱红大麾在雪中分外扎眼。那人方才站在门厅中看了他们许久,肩上头上全是落雪,却满不在乎,只是疾步走上前,却在离阿容几步之遥时停脚,站在原地,只是直直盯着她。
十三娘子见了他,先恭敬行礼,又用胳膊肘杵了杵阿容,提醒她行礼,介绍道:“阿容,这便是安府君。”
安府君:演到这一集我都以为我才是男主角。
第13章 【十】九尾狐后裔,我此生只认识两个
那天算是她第一次见到安府君。天地银白,那个人站在雪地里,红色大麾在风中飘扬,像一蓬火。
她刚刚练完一套剑,额际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又畅快,因此异常灿烂地对他笑了一笑,躬身行礼感谢他救命之恩。不料此时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分外响亮,她抬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安府君皱了皱眉,十三娘子感动于数月食欲不振的她终于开了胃口,喜滋滋地去后厨做饭。饭食来了,她捧着一碗加了香椿的馄饨吃得脸都埋进碗里,安府君就搬了个胡床坐在她对面,仍旧皱着眉,像在思考怎么处理捡回来的小狗。
等她吃完,他才吩咐道:“半个时辰后,来我院中,有要事与你商议。”
半个时辰后,她换了套衣服,按照十三娘子给的路线图在宅子里东拐西拐终于找到了安府君所住的别院。他已经等在那里,换了一套青色常服,在树下长身玉立地站着。见她来了,递给她一把短剑,指着一丈开外的木桩,问她道:“可练过这个?”
她点点头,掂了掂剑的重量,俯身眯着眼测了测距离,便将短剑掷出去,短剑便深深插进木桩内。
安府君神色未变,又递给她几枚钢针:“换这个。”
她尽力掩饰得意神情,接过钢针,下一瞬几枚钢针都稳稳扎在短剑四周。
他赞许地点点头,接下来又让她试了各类长短暗器,她都一一接过,毫不犹豫。
终于,他不再给她递武器,而是问她:“师从何人?”
她思忖再三,没有说出王将军的名字,只说了阿翁。他听到药王孙思邈的大名,挑了挑眉毛,招招手让她随他进屋。
这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阁,一层阁内陈设清简,上了二楼却别有洞天,墙壁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大小瓷罐,上面贴了各色纸签。她皱起鼻子闻了闻,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这一间房里的瓷罐中所放的,大半是有毒性或是致幻的草药。
他回头看她的表情,知道她已猜出了几分,于是让她在房中榻上坐下,给她斟了一杯茶。
“你来长寿寺,可是有冤屈。”
她想起阿翁临终时看她的眼神,点了点头。
“你的仇人,可是豫王?”
她吓了一跳,问他:“安府君怎知?”
他冷哼了一声:“自去年圣人移驾东都起,就有传言说豫王南下越州,为医圣人疾寻不死药,孝感动天。我只当他是做做样子,不想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