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昶。
怀璧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什么破名字,男不男女不女的,还不如“怀璧”像个女孩儿名!
怀璧轻轻一嗤,心底浮起点恍惚。
怀璧怀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怀璧此刻才明白,阿爹为什么给她起名叫这个。
她自出生那一刻起身上就是负着原罪的。
对漠北人来说,她是地狱恶鬼的血脉;对大盛人来说,她是叛国贼未诛尽的九族。
活着就是多余。
多余到害了一整个镇人的性命。
怀璧想着,沾满血的刀在自己脖间比划了一下,有一瞬,她觉得自己才是该死的那一刻。然而下一刻,伴着“哧”的一声闷响,那匕首再度插进了米尔撒的前胸。
该死的是他!
采石镇一百多口人垫着她活了下来,她才更要好好活下去。
“镇东头打铁的张铁匠,女儿十五,才说好人家,打算过了年就过门……”怀璧在匕首上轻啐一口,一刀刺进米尔撒腹部:“这一刀,是替张家人给的!”
米尔撒疯狗般嚎叫:“南朝人!骗子!最劣等的骡马!天神会处罚你!天神会处罚你!啊——”
怀璧吐一口唾沫,又一刀刺进他另一侧的琵琶骨。血喷到怀璧的脸上,温热的,带着点臭的!
“张铁匠隔壁的吴寡妇,做的一手最好的奶茶。儿子瓜枣儿十岁,胆小,刚识字,镇上的老先生说这孩子有慧根,日后能出山考功名。那一天是瓜枣儿十岁生辰,吴寡妇煮了酽的奶茶,让镇上的孩子都去她家喝……这一刀,是替吴寡妇家给的!”
……
“我阿爹避世采石镇,为了过一点平静的生活,十二年没出过镇子。昔年名震塞北的玉面军师,日复一日,削了十二年木头……这一刀,是我阿爹的。”
“我阿娘本是幽州富户小姐,为了我阿爹痛别父母、远走他乡。十二年隐姓埋名,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到后来摸不到一块光滑之处。十二年,我们十二年窝在这么一个小山谷中,从不与外面的人交往,我们没有军队,没有马,甚至连一把像样的刀都没有……你杀他们的时候可想过天神的惩罚?这一刀,是代我阿娘讨的。”
“我阿兄……哦,就是那个被你拧断脖子的小男孩……”米尔撒因为挨了太多刀,神志已渐渐陷入混沌,嘴里不时涌出新鲜的血,血中吐出含混的咒骂“南朝的野狗!骡马!天神的雷电会将你们劈成……”
怀璧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刀尖抵着他耳根,迫使他最后一点注意力尽数汇至此处:“哦对了,你可能不记得那个小男孩了,那个穿粉色罗裙,头上胡乱绑着双丫髻的小男孩,大概这么高,个子到你腰上这么多……”怀璧极有耐心地比划着:“对,你一脚就能将他踹翻在地,踩着他的肩膀,这么轻轻一掰,就扭断了他脖子……”
米尔撒脸色一变。
“想起来了?”怀璧脸上挂着这世上最恶毒的冷笑:“对,你拧断的是个男童的脖子,他那一年十三岁……”
“这一刀,”怀璧霍然凑近他,一刀刺进他前胸,每一个字出口,都似要咬断牙根:“是我阿兄的。你们不是有天神的指引吗?你们天神有没有告诉你们,你们杀错了人?还是……你们天神……是瞎的?”
“啊——”
米尔撒的怒嚎震地整座山林簌簌直摇,飞鸟乱腾而起,薛守吓的退了一步。
“这最后一刀,”怀璧使出全力,刀尖狠狠刺入米尔撒胸口,薛守一句“头儿留活口”还没喊出口,那匕首已深没至底:“是为我自己……你去告诉你们天神,我叫顾怀璧,是采石镇老木匠的……女儿。”最后两个字,怀璧贴到米尔撒耳边,轻轻道,另一只手死死捏住他下颌。
米尔撒双目一瞪,浑身剧烈颤抖,口中呜咽挣扎,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那一年我十二岁……”怀璧一字一顿,像野兽品尝猎物一般,轻轻在米尔撒耳边道:“听说我还有个父亲……”
“叫虞远。”
怀璧转动米尔撒胸口那柄匕首。米尔撒四肢一阵痉挛般颤动,一会儿,连最后的呜咽也没了。
山林归于寂静,飞鸟远遁,百兽不鸣。林边懒川急湍奔流,四野只有哗哗的水声。
怀璧扯了一块布擦擦匕首,垂着眼皮和薛守说:“把头割了,带回去给将军。”
第29章
怀璧放过米尔撒一次,但是那一次时间很短,只有几天。米尔撒一介武夫,不可能一路逃难还想着给人写信,对象还是南朝不起眼的一个通判,而这个通判又那么巧落在了巡察御史苏晏手中。
那信究竟是谁写的?
漠北人?还是大盛的……“自己人”?
怀璧双手抱胸,低头沉吟。
此刻方醒悟过来,苏晏一直以来与自己的接触原来都怀有目的。
燕归楼的巧遇,幽州会馆恰好空出来的房间,胡乱签下的和事书,街头泼地恰到好处的那瓶墨……一起都太巧了。
若非他有目的而来,怀璧几乎要以为他格外青睐自己,或认出了什么。
还好只是因为虞远。
这个念头从怀璧脑中跳出来,她吓了一跳。
虞远案像一只带着倒钩的箭簇,足以将每一个靠近的人刮下一层皮来。怀璧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而如果苏晏是受有心人之托引她入瓮呢?
捕猎手都会挑猎物最感兴趣的东西引诱猎物掉入陷阱。
对于怀璧来说,没有什么比虞远案和当年采石镇背后的真相更有诱惑力。
世上就算真有天神,也不会真那么闲,指引米尔撒他们大老远去杀一个十二岁的小孩。
当年怀璧以为,漠北人因为格外在意虞远,才会追到天狼山中那么一个鲜有外人至的小山谷。
把心思放在一件事上,掘地三尺,总会有些收获。
然而此时听了苏晏说起的李狄之事,怀璧心中却倏忽冒出一个新的念头——也许,那个“天神”是个具体的人。
可还是那句话,若是苏晏故意这么诱惑她呢?
只要有万一的可能,她的脑袋在脖子上可能就待不了几天了。
但她却觉得“还好”。
怀璧觉得自己不可理喻。许是这一晚上抄书抄地神智错乱了。她想。
苏狗今夜叫她来抄书,定是有意要令她烦躁,瓦解她的防线。
攻心之术。
阴险。
腹诽着,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那些颇具“英雄气概”的字,目光在“天枢阁”三个字上顿了一顿,忽然想到什么:“天枢阁初建时有两位阁主?”
苏晏见她目光落在那三个字上,似满意似好整以暇地露出一个笑:“是啊,天枢阁初建时分左师右师,两师并列,各持一枚麒麟符,相持不下时直报陛下定夺。后虞远通敌案发后,左右师门下互相攻讦,俱指责对方协助虞远通敌,还一度酿至械斗的局面。陛下一怒之下裁撤天枢阁,才变为如今一人执掌的局面。”
“麒麟符?”
“哦,据说那是进天枢阁图库的钥匙。”苏晏道:“天枢阁本就专师器物偃术,因而阁内机关重重,听闻寻常人入内会被困死其中。就是天枢阁自己的匠人,亦只知一斑、不知全貌。阁中有一间图库,藏着天下器物的设计图,只有持麒麟符才能入内。当年虞远案发,亦是因为图库中的火梨枪图被盗,而不久后,漠北人就造出了火梨枪……”
这个怀璧知道。她到京城,多少是因那幅图而起。她想见见陈阁老,问问当年那幅图的真相,那幅所谓虞远献给漠北人的兵器图。
怀璧还要再问,屋外忽响起一阵脚步,伴着瓦当的叫喊:“少爷,刑部的宋大人来找你!”
宋大人?谁?
怀璧拿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刑部郎中宋祁。”苏晏解释,眉心亦轻轻一皱。
宋祁?这名字好生熟悉。
说话间院中已脚步纷杂,怀璧与苏晏走出里间,门外已响起宋祁的朗声:“苏大人,深夜冒昧造访,还望海涵。”
“宋大人客气了。”苏晏整整衣襟,开门迎客。
户枢吱呀一动,飒飒风雪一涌而入。苏顾二人衣袂皆被掀起,屋内垂帘漫舞。
这突入其来的风雪中,怀璧勉强看清了那门框处嵌着的绯色身影。身量高挑偏瘦,一身大红官袍,被风吹的摇摇曳曳,却撼动不了他笔直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