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乖了,却没想到几日后她偷了府上下人的文牒又去了投军处。
段府下人文牒自有奴籍标识,投军处的书佐再一次报给段青林。这一次,段青林没有像拎仔鸡一样将她拎回家,只是冷冷问她:“为什么要从军?”
“杀漠北人。”
“为什么要杀漠北人?”
怀璧没有说话。
问她家是何处是她亦是这样沉默,抿着嘴,上下唇像焊死了,死活也撬不开。
段青林是她救命恩人,她不能撒谎。但她亦没忘记阿爹的嘱托,不要轻易告诉别人自己的来路。
段青林从小被老元帅带在身边打仗,从会走路时就在营帐间跑来跑去,随老元帅走过漠北每一个军镇,见过无数家破人亡,亦见多了幽州男儿对漠北人深入骨髓的恨。
只是没想到随手捡回来一个小丫头,恨得一点不比他们浅。
“我若坚持不让你从军呢?”
“我自己去。”
“去干什么?”
“杀漠北人。”
段青林沉默了一会,又企图以另一种方式劝她:“我救你一命,你不打算报答我?”
怀璧猛然抬头,眼底露出些迷茫,似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然只一瞬,却又转懵懂为坚定:“打算。”
“你去杀漠北人,凶多吉少。你要报答我,你命都没了,拿什么报答?”
怀璧陷入沉默,须臾,咬着牙道:“我下辈子报答你。”
“下辈子?你下辈子是不是人都还未定,你要是个野兽毒蛇,来报答我,不是反而折我的寿?”那一年段青林十七岁,一身蓝衣银甲,轩昂挺括,眉毛一挑,意气风发。
既有塞北男儿的不羁,又有世家子弟的倜傥。
只轻飘飘一句,就让怀璧哑口无言。
怀璧一直哑到了晚上。就在段青林以为她已绝了从军的心思时,她背着收好的包袱在他书房前一跪:“我若死在漠北人手里,就不投胎,做个孤魂野鬼,陪在将军身边。将军日后打仗时,我给你指路。”
正在房中写着折子的段青林不知是为她的坚持不懈所感,还是被她别出心裁的“化成鬼陪着他”的报仇方式震到,笔悬在空中半晌,既未落下去,又未开口。
怀璧知道他在屋中,见里面没有应声,挺得笔直的脖颈忽然一动,“砰砰砰”往面前的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响头,力如劈柴,不一会儿,额心便渗出一片血红。磕毕,不等里面应答,提起包袱,转身就走。
却在这时,身后霍然一阵风动,户枢吱呀作响,因开阖动作大,门扇摆了一个来回才停下来。
曳地长袍扫过青石板面,快速拾级而下,伴着一个咬牙的冷声:“回来!”
段青林拿无人认领的尸体重新为她造了一个身份。巧的是,那尸体也姓顾,叫顾小六。第二天她便成了被人沙包一样摔来打去的“北九七三一二”。
“还要杀漠北人?”段青林长身立于案边,五指张开,轻轻支在案上。他的手指边是一只铜盆,铜盆中散发出羊汤的浓香。
这几日在段青林府上伙食不错,每餐到点就食,牛羊肉俱全,还有南方运来的蔬果,让她北上一路饱经风霜的胃似忽然自冰窖被搬入了暖房。
今日却是打到刚刚才歇,午食就被人使坏打翻了,好容易捱到晚食,又被段青林不知有意无意挑着这个点叫到了帐中,只怕也得泡汤。
一碗饭饿死英雄汉,怀璧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望着段青林案上往外扑扑冒着热气的铜盆,小人之心不费吹灰之力被唤醒,怀疑段青林是故意在那汤边打转,好摧毁她的意志。
她吞了吞口水,咬住牙,恨恨应了一个字:“杀。”
饿极了时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可以击倒她的尊严、击毁她的善良,但击不垮她对漠北人刺心刻骨的恨。
面前的少女微微仰着脸,本就瘦削的面颊看不到一点余肉,下巴连着脖颈亦绷的只剩下了皮,青筋微绽。却不见半分干瘦之人的惨态,反似饿了一冬的小兽,双目灼灼,四爪满蓄力量,仿佛随时能够奔射出去,逮住猎物。
竟瘦出了几分凌厉。
此时她似拿泥土重新塑了身,浑身上下已看不出一点女孩的样子。满头满面的土灰,土灰中还挂着血迹。
全身上下都透着对自己不留情面和残酷。对自己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对漠北人。
她身量比一般女孩高不少,因为瘦,越显得她高挑挺拔,纵是如此狼狈站在面前,段青林依然从她身上看到了野草般有一丝缝隙就拼劲全力肆意生长的勃勃生机。
段青林发现从她在自己书房前磕完头欲决绝离开时起,他已然没有办法仅把她当成个孩子。
一天的训练下来,本就没个孩子样的她仿佛又褪了一层青涩的皮。段青林望着她倔强模样,总算明白自己不可能扭得过她,转身往帐角的木盆中注入了点热水,拿干手巾往里面一浸,绞干,丢给她:“擦擦,来吃饭。”
铜盆中羊汤正好,一旁还有不限量的米饭。
怀璧第一天从军,纵然被打了个半死,捧着暖乎乎的肚子回到自己营中,依然觉得这日子真好。
段大哥真好。
第21章
段青林还给了她一盒治跌打损伤的药膏。用完放回包裹中时,怀璧一眼瞥到了苏晏给她的那罐凝血膏。
当天晚上,她奇怪地梦到了苏晏,在此之前其实她梦过数回,但都是噩梦,好几次苏晏披头散发、双目淌血,干瘦的双臂直直伸过来,要掐他脖子。
苏小少爷身子骨那么弱,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她逃走的那几天,已然病的有一半时间都在昏睡着。
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死了吧。
谁让他不吃药的。他才是活该。
想起苏晏,怀璧心口剧烈抽了一下,然而那短暂的抽动立刻被她有意的诽谤所掩盖。
当天晚上,她梦到了苏晏一身白衣、踩着朵白云翩跹而至,身后金光灿灿,像大罗金仙下凡,排场十分骇人。
饶是如此,她却觉得那梦格外真实,好像一抬手,就能摸到苏晏那张漂亮却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脸。
梦中的苏晏袍袖徐徐拂过,怀璧霎觉浑身一轻,恍惚亦随着他腾云而起,白日打斗留下的酸痛荡然无存,反有种幼时歪在阿娘臂弯中的温暖感。
金光中的苏晏仿佛遭了点化,面目无端透出一分慈蔼,与他往日的讨债脸判若两人。怀璧却打了一个寒噤,对这样的苏晏很是不熟悉。
下意识后退一步,满身防备:“你干什么?”
苏晏似乎对她的戒备并不在意,向她伸出只手:“跟我回家。”
许是梦中的苏晏声音太过柔和,亦或者那金灿灿的佛光有蛊惑人心之效,有那么一瞬,怀璧当真犹疑了一下。
然而挥之不去的血海尸山立刻在她面前浮动,怀璧立刻咬牙:“我哪都不去,我要报仇。”
醒着的苏小少爷是不容拒绝的。
开过光的苏晏心胸却格外宽广,只是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须臾,抬起头:“那报完仇呢?”
报完仇?
怀璧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是他自己说过的,想做什么,就朝着那个方向去,不要被别的不相干的事干扰。
怀璧目下只想报仇。
漠北人这些年越发彪悍,出了一个叫蒙图鲁的铁腕首领,一举统了兰绍、雅兀诸部,怀璧要报上仇,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哪那么容易就报完仇。
怀璧出神间苏晏再度开了口:“等你报完仇,就跟我回家。”
这一回怀璧又沉默了。
报仇已然是个不知道前路几许的未来,回家更是片茫茫没有着点的虚无。
回家?哪里是家?
她的家早被漠北人的烈火焚为灰烬,好容易投奔的舅家亦只把她当个外人,还有哪里能作为被她勉强称之为家的地方?
对着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醒着的怀璧、不再在苏家唯唯诺诺的怀璧大概连答都不会答,然而对着苏晏明亮的双眸,她不知道怎么,捏着双手,还是喃喃反问了一句:“哪里是家?”
十二岁的少女,原定的、普通而安逸的生活轨迹被命运的大掌霍然掀翻,前路不存,来路茫茫,她却只能在睡梦中才敢露出一点脆弱与茫然。
可就连这脆弱与茫然都不能维持太久,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