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一场简单的交通事故,只不过造成后果太过惨烈,有关部门才会调查得格外细致。
桑泱原本并无怀疑,毕竟警察都出通告了,而且整场车祸的调查过程都十分公开透明,和许多将调查过程遮遮掩掩的公共事件形成鲜明对比,被众多网友交口夸赞,奉为楷模。
但现在,桑泱却有些不太确定起来。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了,哗哗地打在玻璃上,玻璃上的水珠映着室内的灯光,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画室几乎被桑泱当了书房,她抬头,视线越过笔电屏幕的上方,便看到画架上的画,她依然对这幅画一筹莫展。
现在又多了对那司机的怀疑。
所以在那个路口的地方,司机为什么突然猛踩加速?
桑泱突然心一紧,会不会是司机故意的?警方只查了三个司机之间的人际关系,万一,司机不是和那辆被他撞上的私家车有仇,而是和车上的某位乘客龃龉极深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桑泱便感到一阵森冷的寒意,仿佛一股冷气自地底钻出来一般。
但她很快便扑灭了这个猜想。
司机自己也丧命了,为了向车上的某个人报复,而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桑泱轻轻吐出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只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疑神疑鬼了。
但还没等她彻底放松,一个设想便犹如闪电划破漆黑的天际一般在她脑海中冒出来。
如果,司机本来就不想活呢?
如果他本来就不想活,自然就不会在乎车上的人会怎么样,撞上那辆私家车后又会造成什么后果。
院子里路灯的那些许光芒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显出格外脆弱,玻璃窗的隔音很好,听不见外头的雨声,却能看到玻璃上急迫汹涌的水帘。
画室门开着,外头客厅的灯关了,黑黢黢的,幽深寂静。
桑泱感到浑身冰冷的,手指仿佛都被冻僵了,她曲了曲手指,关节僵硬。
这设想实在太过黑暗了。
那场车祸里死者伤者加起来有二十多人,公交车最后爆炸了,车里的人最后抬出来时都烧得看不清面目。
陷入在生活压力,或是工作焦虑,再或是对自己的迷茫里挣扎不出,最后被绝望吞噬选择自我了断的人很多,但是,能阴暗狠心到让那么多人陪葬的恐怕屈指可数。
桑泱觉得自己真是太疑神疑鬼了。
她在键盘上输了几个字,搜出了一篇关于司机家庭背景的报道。
记者采访了司机的家人,包括下午下班时在服务台嚷嚷着要退药的那位阿姨,她是司机的妻子。
“我们家生活条件不好,我们老方工作特别拼命,孩子大了嘛,要买房要娶媳妇,我们也要老了,得攒养老的钱,不拼命不行,老方特别辛苦,白天开公交车,晚上还会打份零工,半夜回家时,经常腰都直不起来。”
记者注视下的阿姨显得通情达理得多,一边讲一边掉眼泪,哭诉家庭不易。
不过没说几句,阿姨就抹了把泪,双眉一竖,显出几分泼辣来:“你看,家里穷得叮当响,要我们赔钱,我们肯定是赔不出来,何况老方也死了,就算是赔命了,让我们家在赔钱是没可能的,再怎么闹都没可能!”
桑泱听明白了,应该是其他死者家属或者伤者,认为这场车祸公交车该承担责任,应该要给他们赔钱。
记者问:“公交车司机很辛苦,全天都坐着,注意力每时每刻都得警醒,方师傅晚上还打工,夜里估计也睡不了多少时间,白天再去开车,岂不是对自己对乘客都不负责?”
阿姨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她便让自己的泼辣蛮横将这点不自然遮掩了过去,拔高嗓音道:“我们老方辛苦是辛苦,但对工作绝对是很负责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负责?他开了十几年公交车了,从没有出过问题,你凭什么说他不负责?”
她瞪着镜头逼问,颇有几分气势凌人。
记者的声音轻了下去,但好歹算是稳住了语气,没露怯:“根据警方调查,方师傅疲劳驾驶,精神恍惚,才在路口时踩了油门。”
那位阿姨还在嚷嚷,但后面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原来是疲劳驾驶。
桑泱关掉了视频。
这个结果让她方才冒出来的那点毛骨悚然消了下去。
普通公民对于犯罪还是很有距离的,光是设想,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般不舒服。
桑泱在画室待到半夜,她离开时,在画架前站了良久。
其实很焦虑,因为想念,因为逐渐冒出来的恐惧,恐惧万一她怎么都找不到使用这幅画的办法,那该怎么办。
她总觉得,小舟在等她,等她回去改变她们的命运。
她们是世上最有缘分的人,是宇宙中最亲密无间的两颗微尘,她们理当白头到老。
“小舟,你别急,我会找到办法的,你看我也在努力,我多掌握些信息,回来后就能有更多的把握。”桑泱看着那幅画,在心里说着,期望柏舟能听到她的心声。
或许是因为越发焦灼的担忧焦虑,桑泱夜晚又梦到了柏舟。
她常梦见她,有时会梦见她们漫长过往中的某一段从前想来平凡而如今却万分珍贵的记忆,有时则是天马行空的幻想。
今晚的梦里,她们像是在一个不知名的空间里,周围都是白色的,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别的景物,柏舟站在她身前,笑容腼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姐姐,你要照顾好自己,要注意休息,要好好吃饭,回家后要记得关好门,豌豆别忘了喂,还有桑阿姨的生日快到了,你忙的话,也别忘了打电话。
她唠叨得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像是个啰啰嗦嗦的小老太太,桑泱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另一个自己轻柔地注视着柏舟,等她叮嘱完了,她抬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柔声道:“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是,要乖乖等我来找你。”
柏舟便认真地点头,一点也不慌张,也不焦急,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她。
然后,桑泱便醒了,睁开眼,外头天才蒙蒙亮,雨倒是停了,不过应该也刚停不久,因为玻璃上还残留着水珠。
离起床还有一个多小时,桑泱再闭上眼,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的思绪不由地飞远,想起小舟叫她姐姐的样子。
其实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叫她姐姐的。
刚开始那将近半年的时间,她们从认识到慢慢熟悉,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不止是柏舟天天来找桑泱,桑泱有了时间,也会主动去美院找她。
待在一起的时间一多,桑泱发现,柏舟从来不叫她,既不叫名字,也不叫学姐,有事要说的时候,就拉拉她的衣袖,又或者发个类似“唔”、“嗯”之类的语气词,引起她的注意也就是了。
桑泱发现了这件事后,一开始还会逗她:“我比你大这么多岁,你怎么连声姐姐都不叫?”
柏舟显然怀有某种心思,不肯叫,便支吾着,突然挑起一个新话题,试图蒙混过关。
次数多了,桑泱也就不逗她了,毕竟她并不在意小舟怎么称呼她,小舟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都好。
直到某个周末的下午,桑泱没有课,但有一篇论文要写,便待在柏舟的画室里,她们一个写论文,一个画画,在一个空间里,但互不干涉。
桑泱喜欢这样的感觉,亲密,但又互相留了空间。
小舟画完了一幅画,便跑到她身边来待着,她并不吵闹,只是自己翻着一本画册。
那天天气很好,背后窗子里照进来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小舟很快就困了,趴在桌子上睡觉。
桑泱写完后,见已经过了正午,便将她推醒,准备和她一起去吃些东西。
柏舟睡得很沉,她睁开眼睛,目光迷离,脸庞枕在臂弯里,水汽朦胧的眼睛缓缓地眨了两下。
“醒一醒,带你去吃东西。”桑泱缓缓地说道。
柏舟清醒了过来,她弯起了唇角笑,将脸埋进臂弯里,然后又从手臂间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眼睛里满是笑意。
“姐姐。”她突然叫了她一声。
桑泱惊讶,随即便笑,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小舟好乖啊。”
柏舟笑意更深,她坐直了身,头发乱蓬蓬的,自己抬起双手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