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教授,”张石川踹着一本病历,大大方方跟他打招呼,“你这年,过得可好啊?”
齐修远驻足朝他点点头,给予最简短的问候,在这个人面前说多错多。张石川也没有继续纠缠,跟他擦肩而过,但就在那一瞬间,齐修远瞥到了那本病历封面写的病人姓名。
他加快脚步走到档案间,拦住正要离开的护士,问道:“请问方才过来的那个人,他拿走了谁的病历?”
“您是?”护士看他相貌堂堂举止文雅,由内而外一股谦逊礼貌的书生气,不像是刚才掀开外衣就要她看枪的粗鲁男人,心里更加疑惑——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齐修远回想,昨日他问沈濯怎么拿到泺城电话路线图的,沈濯一本正经拿着小本子讲了半个小时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讲到最后齐修远才知道这个俄国人是个戏剧大师,而不是机械工程师。
于是他开始跟沈濯所教练习的方法调动情绪,眉头微蹙显出三分可怜神色,将礼帽盖在胸口,压低了声音说道:“二十年前,我们家收养了一个身患重病的男孩,您刚才看到的,应该是他的亲哥哥,他想拿着病历去政府打官司,把我们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要回去。可怜天下父母心……”
“是这样啊,”护士姐姐不知是被他的故事感动了,还是单纯觉得齐修远面善,竟露出几分关照神色,安抚道,“方才他找的病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但是只是七年前生过一次水痘,没什么大病。”
的确是沈桀。
齐修远攥了攥拳,继而说道:“那应该是我看错了。不过还是多谢您帮忙。” 《
第十章 (上)怪力乱神
1. 恍惚
“田院长。”齐修远等了半个小时才见到田家恒,在此之前有一个护士、两个病人家属陆陆续续离开院长办公室,神色喜悦还有些娇羞,就连田家恒走出来的时候步子都轻飘飘的。“田院长,我是医学院病理学教授,齐修远。”
田家恒摸了摸太阳穴,指着他的食指晃了两下才说道:“我记得,我记得你。快坐下坐下,今天找我什么事啊?”
“医学院明年将有七十名学生毕业,”齐修远将资料夹放到桌上,“外科二十五人,内科十七人,中医十二人,还有公共卫生和检验科的十六人。之前跟您说过,春季学期开始安排他们实习,尤其是外科学生,他们一早就被野战军要去,联合培训,正式毕业就要上战场。”
田家恒看了两页便觉得头疼,将资料放下,说道:“等我慢慢研究。人啊还真是得服老,今天精神不好,改天我给你打电话。”他见齐修远皱眉,一副嫌他不懂事的语气,教育后辈一般说道:“小齐啊,我的事情这么多,总得有个先来后到。这样,开学前一定给你消息。”
“不着急,”齐修远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继而柔声说道,“您最近是不是生溃疡,喉咙酸涩咳嗽带痰,头疼脑热,有时候无缘无故地筋骨酸痛,而且吃药也不见好?”
田家恒一抬头,不置可否:“年纪大抵抗力差了,没什么大事。”
“医者不自医,您是外科专家,内科的事情不如让我帮您看看?”齐修远微微探身,对方点头算作同意。随后他站起来走到田家恒身边,两指轻轻按在他喉结一侧,再换另一侧,最后按在腹部。
田家恒见他神色严肃,也不由得紧张起来,问道:“看出点什么了?”
“我建议您做一个全面的检查,”齐修远退回来坐到沙发上,“恕我冒昧,请问您结婚了没有?平常夫妻生活有没有什么保护措施?家中有没有小孩?”
田家恒本想着找血液科验一下,但听他这么一说,这种病十有八九不好意思往外说,立刻噤了声,琢磨片刻,觉得齐修远应该不是个嘴碎的人,于是说道:“小齐啊,你是这方面的行家,这事我就拜托你了。”
“我理解您,”齐修远见过的病人多了,不乏有钱又好面子的,“您有空来一趟医学院,我给您详细检查一下身体。”
“好,好,你等着,”田家恒站起身走到电话前,“人事处吗?”
沈濯抱着蛋糕盒子蹲在医学院教师宿舍楼下,脸颊被北风吹得像是青翠欲滴的大苹果。齐修远远远看见他,小孩戴了条围巾,一款老旧样式的鸭舌帽,穿的藏青色棉袄,像是来送蛋糕的店小二,怪不得没人怀疑。
他走过去,沈濯站起来,小腿血液不通没站稳差点摔个跟头,好在齐修远一把扶住他:“怎么不进屋?”
“换了个新的保安非得要看证件。”
“下次你就有了是不是?”
“才不是,我答应了你,不再骗人。好几天不见你人影,跑哪去了呀?”沈濯跟着他走进屋里,将蛋糕放在这桌上,凑到火炉旁边取暖,顺带着挠了挠跳上膝头的肥猫——这小家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了起来,大概是每天在校园里跑,被学生喂的。
齐修远拿过水壶灌满热水,放到火炉上,抢走了沈濯的热源,顺便赶走了猫:“我倒是好奇,你这几天都去哪了?”
“这对话似曾相识啊,兮城哥哥,城哥哥。”沈濯脑袋一歪靠在他身上,回想起当初在香港,齐修远冷着脸说分手的前半个月,他们的对话总是要涉及这两句。彼此隐瞒失去了平衡,导致感情破裂,是常理。
沈濯瞒他,因为怕齐修远知道自己诈骗犯的背景。
齐修远瞒他,因为怕沈濯被牵扯到残酷的地下斗争中。
现在都说开了,好像也没有什么需要担惊受怕的。沈濯得了便宜卖乖抱住齐修远的腰:“有一个河北的工厂老板担心安全,打算迁居内陆养老,正要卖造酒厂的零部件。”
“你们需要吗?”
“我们是前年刚换的德国进口机器,但是我知道江苏有人打算开新厂,我就打算低价买入,找个仓库存上几个月,包装包装再说是新品,高价卖出去。”
“小骗子。”
“商业策略罢了。不过二嫂也这么说我,她还说陈氏不参与,风险让我自己承担。”
“注意安全,现在查的紧。”齐修远将烧好的热水倒进搪瓷杯,撒了一点白糖递给沈濯,后者却瞥了一眼小厨房紧锁的柜门。齐修远当机立断:“不许喝酒,那么贵的,对身体也不好。”
“吃甜点不喝白葡萄酒,对甜点不尊重啊,兮城……城哥哥,”沈濯半年没怎么剪头发,刻意将后脑勺的头发留长,加上发质又软,像是温顺的小猫,撒娇的意味更浓了,“兮城,明个儿十五,咱提前贺元宵呗。”
“叫上瘾了……”齐修远耳尖蹿红,拿绑试卷的皮筋被他扎了个辫子,说是辫子,不过是脑袋后面翘起一个小揪揪,颇有点欧洲艺术家的风范。他起身去拿酒,回过头沈濯已经将头发解开了,拿着橡皮筋逗阿婉。“元熙,有件事情,你得好好想一想了。”
沈濯听他忽然这么一说不由得心里发慌,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齐修远要走,第二个念头是齐修远要赶自己走,第三个是齐修远要带他一起走。齐修远看他抱着猫愣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沈元熙。”
“啊,我听着呢。”
“你二嫂前年秋天跟你二哥订婚,本是去年结婚的,但是因为守孝期推迟了一年,”齐修远将白葡萄酒打开倒了一些在杯子里,靠在火炉边烧暖和了再给沈濯递过去,“你现如今瞒着父母亲人,是不是意味着,你得替你二哥娶亲?”
“哎呦我的齐教授,你别一本正经讲这种话,”沈濯灌了一口酒,从嗓子到胃都是热乎乎的,“我跟二嫂商量过,能拖就拖,至少拖到她稳住东昇帮。文冠木的律师徒弟孩真不是好欺负的……不过你也知道,我帮张远志做事,他帮我二嫂拉票,还是有些赢面的。”
齐修远把阿婉从他怀里抱过来,胖成球的橘猫恋恋不舍。
沈濯噗嗤一声笑出来,打趣道:“兮城吃醋啦?吃谁的醋呢?好啦好啦,我找机会劝劝二嫂往前看。还说不吃醋,你再抓,阿婉的耳朵可就要被你抓掉了啊。”
“元宵节搞宴会,这洋鬼子还真是会挑时候。”沈濯穿了一件黑色的英氏西装,白衬衫熨烫平整,站在人群中没有丝毫特色,反而跟酒会侍应生撞了衫,颇有些闷闷不乐。不过低调也是他的座右铭,干脆躲在角落里,尝尝泺城新来的大老爷从他家乡带来的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