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知他素来不喜乘船,见他这般动作,猜他政定是眩晕地厉害,于是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帮他揉着太阳穴。
先生倒不客气,悠悠偏了过来,唇角还有一丝淡笑,还说比什么安神茶都要受用。
忽然,常歌忽然发现些异常,手上的动作停了,也缓缓坐正了身子。
祝政抬眸:“怎么?”
他顺着常歌的目光看过去,眼下正值水师换岗,新到的带刀水兵列队,站了半下午岗的水兵收编,两队交替,换下来的队伍顺着甲板边沿退了回去。
“你不觉得,这个、那个,还有那边几个,有些太壮实了么?”常歌抬了抬下巴,给他随意指出来几个人,“前几天传什么女鬼故事的时候我就留心了,楚军水兵里面,很有几个虎背熊腰的。”
祝政撇过脸,懒得接话。
常歌见他没反应,拿肘撞了撞他,指着问:“你看那个,那位大黑脸的块头,连水师军服都要撑破了。”
祝政道:“北境之人皆是如此吧。”
常歌心下生疑,水师都是南方楚人,和北境有什么关系?
祝政目光垂落,装作平静问道:“达鲁什么的,也是这样的?”
常歌险些被一小麻糕噎着,祝政给他拍了半天,他这口气才顺过来。他被噎得心有余悸,捂着心口道:“哪个达鲁?”
祝政反问:“达鲁还有几个?”
之前他问过景云,达鲁在西灵话里是“太阳”的意思,经常会被拿来做男子的姓名。
他本想让景云查查常歌说的这个“达鲁”,结果景云摇摇头,说“达鲁这名字,在西灵大街上喊一声,说不定有上百个回头的,这没法查。”祝政只好作罢。
他本来快把这事给忘了,结果今天一提,常歌居然问是哪个达鲁——难道这达鲁还有二三四五六七八个?
刚为了帮他揉穴位,常歌距他坐近了些,现在他越想越胸闷,干脆一个拂袖,不动声色地挪远了,闹得常歌更加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么就生气了。
不过他生气归生气,仪容举止倒分毫不差,依是两袖飘飘、清风出尘的。
祝政等了半天,旁边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纳闷是他生气生的不够明显么,为什么常歌还不来劝慰坦白?他悄悄朝身侧瞥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本常歌坐着的位置,空了。
常歌早不知浪哪儿去了。
常歌浪那个黑脸水兵背后去了。
他在那排水兵身后,挨个打量,来来回回巡了几圈,水兵面上目不斜视,可被人盯着后脑勺看,个个都神色紧张。
常歌停在黑脸水兵身后,他记得,讲故事那天这人也在,似乎还是他起的头。常歌个高,斜着俯瞰这人,这黑脸的身子果然紧得发颤。
果然有鬼。
他点了点这人,稍退一步:“你,把衣服脱了。”
这下周围几个水兵都回头看了过来。
“看热闹是吧,正好。你,还有你。”他随手点了七八个人,让他们上前站成一排,“一起脱。”
那几个水兵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歌道:“怎么,还怕江风吹着冷么?”
那排水兵忽然齐整地低了头,常歌正疑惑着,听得脚步声渐近,回头见着祝政走了过来。不知为何,祝政看着心情欠佳,脸色都比平时沉许多。
祝政问:“怎么回事?”
一名水兵将情况大致说了。
祝政听完,眉目之间似乎更冷了,他勉强抑着怒气,只平静道:“脱。”
水兵无法,只得先下了软甲,再开始脱下垫衣,有个小个子水兵一看当前形势,居然咬牙,翻身跳了水。
上好水性是招募时的门槛,这小个子陡然入水,也没抽筋,在江里咕噜冒了个头,河豚一般鼓着腮看着船上。
船上水军只笑他:“小不点,脱个上衣而已,将军都没点你脱,你还能臊得跳水!”
小不点呸他一口,索性钻进了江面。
这段插曲没打动常歌,他依旧抱着双臂冷眼看着那排水兵,摸不透是什么想法。
很快,一排水兵上衣脱得干净,夜里江风刮着冷,好几个都抱着胳膊哆嗦。
常歌朝他们比划:“转过去。”
“啊?”
“转。”
这排水兵挨个背过身去。
常歌拿肘驾着祝政左肩,附耳道:“先生看出名堂了吧。”
祝政点头,神色也缓和不少。
常歌随手捞了个水兵:“把你们水师校尉给我揪过来!”
水师校尉不用揪,麻溜来了。
刚上楼船甲板,他见着一串七八个水兵押在地上,上衣都脱得精光。
这排水兵正对面,常歌坐在桅杆下的大酒桶上,正嗑着小麻糕;祝政则站着,白衣飘飘,出尘不染。
水师校尉把尖顶帽子一按,紧赶慢赶上前,慌忙朝常歌欠了欠身子:“先生,您找我?”
常歌将他扳着转了个幅度,朝着祝政:“先生在这。”
水师校尉头都没抬,又忙哈腰:“先生好。”
常歌失笑:“……楚国都哪儿找的糊涂蛋。”
水师校尉一听,谄媚笑道:“禀大人,小人确实姓胡,自今日起,依着大人之意,改名图旦!”
他弯腰鞠躬:“谢大人赐名!”
常歌的小麻糕,忽然就不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望月砂:干兔子粑粑,同时也是一味中药,白医仙骂人法。
第42章 怀仁 这位红衣服的将军,眼睛全是锐气,像是真杀过人。 [一更]
胡校尉不要脸, 要了这个名字,常歌也不同他客气。
他坐在酒桶上,点了点身前押着的几个光膀子水兵:“来,糊涂蛋, 你上前看看。”
他面前押着的水兵各个都给江风冻得够呛, 跟芦苇梭一样, 见风哆嗦。
糊涂蛋校尉没明白常歌让他看什么。
常歌冷笑道:“楚国水师平时大船上待惯了,粗活重活又有船工分担, 说是水兵, 个个细皮嫩肉,剥了都能直接下锅。”
闻言,脱了上衣的人中, 某位白嫩纤瘦的水兵娇花般徐徐垂下了头,周围站着的几个水兵也尴尬地搓着自己的上衣下摆。
“你再看看这几个,尤其是黑脸的那个。”常歌指了指那位娇花水兵旁边的几个人,个个大臂粗壮、背肌发达, 最显著的是肤色,楚军个个泛白,那几位强壮些的,肤色却是身毒人一般的蜜色。[1]
常歌皱眉道:“糊涂蛋, 你都哪儿找的江油子?”
江油子,说好听点那叫浪里白条精于水性,说难听点,叫江盗。
地上押着那几个江盗一见被人拆穿,相互递着眼色。为首的大黑脸朝身后一人看了一眼, 猛地挣脱起身,转身要逃。
常歌当即一脚踹在脚侧小木桶上, 那木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直飞大黑脸,陡然击中他肺腑之处,木桶登时四分五裂,桶中浊酒洒了一地,满甲板都溢着酒香。
大黑脸被打得连退数步,和身后之人胡乱撞在一起,楚军水师一拥而上,再次给押了个老老实实。
常歌以手支撑,自木桶上一跃而下,踱步至大黑脸眼前:“你跟谁打暗号呢?同伙?”
旁边使眼色的水兵早已拧了他打暗号的人过来:“禀将军,是他!”
被抓出来的人缩手缩脚,拿大袖子遮着脸,常歌往左他就遮左,常歌往右他就遮右,跟个大姑娘似的,怎么都不给看。
常歌一时气恼,一把扯了他的袖子,结果一愣。
“姜……长史。”常歌上下打量他,“怎么,你们吴国丞相府,还有摸鱼的差事?”
此人是个清癯书生,瘦得活跟山羊精投胎似的。
这山羊精名叫姜怀仁,乃吴国羊丞相府上长史,平时总在各个诸侯国里乱窜,油嘴滑舌的,常歌见着他就头疼。
楚国水师还没说什么,地上押着的大黑脸先喊起来:“什么?!你说他什么国什么府?”
常歌佯做惊讶:“不好,姜大官人,你这是暴露了。”
他心道看来姜怀仁和大黑脸还不是一伙的,这伙子江盗,估计和吴国没关系。
身份一拆穿,姜怀仁两袖一甩,反而敞亮起来,呵呵笑道:“非也非也,这没什么暴不暴露。我见江盗横行,实在痛心,潜伏其间,没事儿同他们说说《中庸》、《大学》,说不定还能感化几个。他们几个都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