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毒杀。”常歌定然道,“我常家代代浴血沙场,良将辈出,从不会有懦弱自戕之徒!”
常川最后一次出征冀州,远拒鬼戎,本是立了大功,朝堂上却吵闹不休,说常川暗通鬼戎,次次鬼戎南下,皆是常川出征方才平定,定是养寇自重,以丞相朱九变为首,死死相逼,要求惩处常川。
朝上百般僵持,边关却对此事懵然不知,常川班师回朝那天,冀州百姓感恩爱戴于他,各家献出些许精酿,凑成一碗“万户送行酒”,由副将刘复盛亲手献予常川。
正是这碗酒,逼得常川临时交戟于常歌,又跪亡于常家祠堂之中。
“原来如此。原是为了此事。”
魏相朱九变讥诮般短笑一声,“世人都以为常川是被周闵王下令毒死,周闵王却以为他是被我毒死,司徒镜以为他是鬼戎毒死——可惜,你们都错了。”
常歌审视般看着他。
朱九变似乎终于扳回一筹,他昂头背手:“常歌,你父亲常川年少成名,百战百捷,又迎娶西灵公主,坐拥狼胥骑;而后数拒鬼戎,大定四方,不仅军中威望甚高,一呼百应,百姓更是沿途跪拜,直呼‘兵神济世’——常歌,我且问问你,如此‘兵神’,这碗送行毒酒是谁端给他的,还重要么?”
常歌目光浮沉,抿唇不语。
朱九变凉凉掠了常歌一眼:“这个道理,常将军自己也是深有体会吧。”
常歌紧紧攥紧了拳,而后他拳头渐松,冷冷道:“从前我只想着文武相和,忍让为先,洛侯数度参我,我皆不以为然。今日看来,我对洛侯,还是太过放纵了。”
洛侯朱九变冷哼一声:“大丈夫为国为民,纵千万人而吾往矣!即使今日殉国,又有何惧。”
“那便正好。”
常歌信手一挥,让人将殿前广场的大魏国柱齐手推了,几十个人合力,抬至九层玉阶之上。
国柱,乃是一国国祚之象征,哪里能说推便推,那帮子大魏朝臣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哭天抢地,还有的愤恨至极,竟无语凝噎,群情激奋,恨不得当下以身殉柱。
常歌顶着咒骂赌咒,盯着大魏国柱端正在玉阶之上立好,自己则直上九层重阶,轻飘飘在玉阶顶端坐下:“你们说得慷慨,‘以身殉国’?今日,我便给你们这个机会。”
常歌高高坐在玉阶之上,所有朝臣立于玉阶之下,他轻手拍拍冰凉坚硬的白玉国柱:“国柱在此,想一表忠心的,排好队,挨个来撞。”
那群朝臣左右相视,这回倒无人慷慨,更没人激昂。
他们心中还念着五国相王,念着司徒玄的大军班师,此处闹剧再拖上一拖,拖到长安城守军班师,自是有人收拾常歌。
“我说呢,难怪大魏撑不过四年,今日便要葬亡在此处。”常歌冷笑道,“国柱毁在旁人手上,朝野百官,竟连个以身护柱的人都没有。”
他刻意将手在魏国国柱上摸索着,国柱上雕满盘龙纹样,摸过龙角,常歌还刻意拍了拍龙头,气得一朝臣几要气急乱跳。
“报——”一令兵高声嚷着一路跑了进来,“新城郡大胜!鬼戎绵诸国王、月氏首领,益州主公已被擒拿,皆押往长安!”
群臣一惊,新城郡正是五国相王之处,五国连横首领竟被拿下大半,这一消息如雷霆贯顶,将在列朝臣击得梦碎。
“报——”头一封军报刚刚递送至常歌手上,第二位令兵跟着奔了进来,“汝南大胜!吴国军队已列阵边界,准备随时夹攻!”
汝南乃豫州领土,恰与大魏相邻,吴国吞占汝南列阵边境,意味着随时能向大魏横兵!
“报——”第三位令兵高呼而入,“秦岭大胜!魏国主力歼灭小半,投降大半!”
仍留着些许希望的大魏文臣,痛楚闭了闭眼。
“不错。”常歌敛起手上的军报,“诸位可有未听清楚的?需不需要我着人再念一遍?”
接连三封军报,魏国国破几乎是铁板钉钉之事,纵使此时即将破晓,场上一片哀穆之气,所有朝臣都耷拉着头,丧气得厉害。
正在此时,魏国丞相朱九变却上前一步,踏上了最初一级玉阶。
常歌的面色,陡然阴沉得厉害。
“上有苍旻,下有河山,三纲道义,佑我清夷!”
朱九变再上数级:“焚我陋骨,漧我热血,纵使竖头破裂,定要正我朝纲!”
国柱在前,朱九变的眼神却无比坚定。在场朝臣当下明白,丞相朱九变这是要以身殉柱,无不触动。
不少朝臣更随之齐声朗诵重复魏相所言,郎朗之声,旋于大殿四围。
此时,朱九变已行至国柱之前,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白玉国柱,字字句句几乎是自牙缝中挤出:“宵小贼子尔,安敢灭我云天!”
言毕,他将眼一闭,直朝国柱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洛侯生性复杂,不能简单以黑或者白一言蔽之,后文还会继续揭露,是正是邪留给各位读者评说
第101章 定国印 “真乃豪掷山河,为博美人一笑。” [二更]
“洛侯不可!”
“洛侯国柱, 断不可崩!”
洛侯朝前一冲,追随其后的数个文臣当即擒住他的袖子,好一通拉扯。他便就势站住,斜目扫了眼常歌, 按道理说, 常川之死有疑, 方才他刻意模糊真相,即使是为了句实话, 常歌也应当阻拦于他。
可他的戏演到这份上, 常歌不仅不阻挠,甚至稍稍挪开些位置,方便洛侯朱九变一头撞上国柱。
不仅常歌未拦, 洛侯身后追随的大魏朝臣一个哭得比一个响亮,仿佛他已是以身殉国了一般,常歌却撑着下颌,一脸讥诮看着, 靴尖甚至还颠颠不止,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洛侯义薄云天!”
“洛侯以身殉国,真乃大丈夫!”
“洛侯慨然堪比沉江屈子!”
“说得真对。”常歌拿军令黄纸当做折扇,凉凉扇了扇, “大魏国崩,没想到洛侯的气节不崩。”
高帽子一顶接着一顶,常歌也出言拱了把火,这下,大魏丞相朱九变被架在了炭火架上, 不撞都不行。
他一咬牙,甩开扯着两臂的朝臣, 咚地一声直朝国柱上撞上。
鲜血迸溅,两道飞血当即溅上常歌侧颊,洛侯沿着国柱缓缓滑下,跟随而上的文臣大惊,慌张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扶着洛侯。
“天妒忠良——天亡我大魏——!”
朱家在朝中深耕数代,朝堂之上依附他的人不胜其数,此时朱九变慨然一撞,平日里朱家的鹰犬当即跳出,有愤慨高呼的,有要随之撞柱的,有誓要同常歌血战到底的,场面一时喧闹,竟如鼎沸。
几个胆子大的,仗着自己人多,而常歌随侍也不过数百,径直跳至常歌身前,咄咄逼人,要他殉葬朱九变。
纷乱之中,洛侯朱九变轻缓睁开了些眼睛,透过围着他的朝臣,唇角挂着丝冷笑,静静盯住常歌。
常歌周身人数越聚越多,康良看着不妙,当即带上三五个人,打算护住常歌,正在此时,那帮子朝臣忽然惊呼一片,抱头鼠窜,不消多时便散得干净。
常歌身侧,一匹灰狼正低低巡回,勾着头,死死瞪住作乱朝臣,将常歌护在身后。
“消消气,鹰奴。”
那只悍狼被人拿手一揽,常歌将它搂至身侧,以手从脑袋顶一直抚至后背,灰狼当即温驯,只静静坐在他身侧,由他抚摸。
“蛮夷!竟与畜生同伍!”朝臣聚在一侧,不知谁躲在人群中,低骂一句。
常歌抚着狼背的手,瞬间顿住。
他蓦然站起,距他不过五六步距离的魏臣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常歌阔步走近,那群臣子生怕常歌出手打人,护着朱九变,退至玉阶栏杆旁边。
“蛮夷!今日我们誓与洛侯共进退,纵使你把握了大魏朝廷,我们大魏忠烈,也绝不屈服!”
常歌未出言搭理,上前几步,最前排的几位文臣不自觉后退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