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寻鸼沉吟片刻:“巨子让我来的,他只说近日百灵散存货无几,要我来药庐取上些许。”
常歌听了一耳朵,果然和先生说的一致,狼胥骑崩解后为绵诸所控,百灵散乃解药,舅父至此,果然是来拿百灵散的。
谈至百灵散“存货无几”几个字时,白苏子的面色显著闪过一丝疑惑,他尚未开口,常歌抢先问道:“舅父为何会同无正阁的人有所接触?”
火寻鸼的眼神在祝政身上停了片刻,他未开口,反倒是祝政坦然道:“西灵叛乱后,常川大将军曾快马回朝,力争西灵叛乱之事乃误会一场。”
火寻鸼当即转脸,冷哼一声。
祝政本就生得冷峻,眼梢唇角皆是下抑走势,此时音色一沉,愈发肃然:“周闵王不听劝阻,仍旧下令灭族,且派常川亲去。”
常歌腾一声站起,那怒火鱼跃般冲至咽喉,他却忽然想起,周闵王乃祝政生父,一时竟僵在原地。
他抬头望向火寻鸼,近乎祈求道:“父帅……父帅并没有,对不对?”
“他是没有。”火寻鸼手肘撑在桌面之上,别着脸不看常歌,“他没有动手,全然因为我姐姐为证西灵人清白,以死相抗!”
常歌缓缓跌回木椅之上。
“常川是下令不让麾下将士轻举妄动,可你知道那位中原的周闵王如何阴狠么?”火寻鸼死死盯住常歌的眼睛,“周闵王早知道常川会临场抗命,事先派了大周影卫埋伏在北境,常川的军令一下,这些影卫当下冲入狼胥骑营帐,趁着我们毫无防备,屠戮大半!”
“世上何处有这样的道理?我西灵人为大周叛出北境鬼戎部落,建狼胥骑,西灵夹在北境部落之间,本就难处,那周朝天子还处处提防我们,北境初定,便随意寻了个叛乱的流言,将我们斩尽杀绝!”火寻鸼轻蔑道,“既然无论我们谋不谋反,皆要背上这个恶名,为人鱼肉,还不如当下揭竿,拼死一搏!”
常歌的咽喉似被无形之力扼住了,他干涩道:“舅父……你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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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啊,舅父在,你还作什么呢
第86章 咬痕 “他们平日里就这样么?” [二更]
“不错。”火寻鸼面无表情, 冷峻地犹如一尊塑像,“北境留在大周的军队,确为我所杀。”
常歌听得手脚冰凉:“那可是你曾一道作战的手足!”
嘭一声,火寻鸼拍案而起:“别同我提什么手足!”
他面上一道长疤, 裂至下颌, 左眼是一枯槁空腔, 正幽深盯着常歌。
“你问问他们在我方狼胥骑饮水投毒之时,趁着军士昏乱砍手砍脚之时, 一刀刀屠尽狼崽之时, 有没有想过我西灵人是他周人的手足!”
常歌的视线渐渐下移,虽有衣袍遮掩,火寻鸼的一侧衣摆显著空落上许多, 他想起方才火寻鸼上马之时都多有不便——从前,火寻鸼是马上好手,腾挪躲闪皆不在话下。
常歌音色一沉:“这些……皆是大周……”
火寻鸰冷冷道:“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说你不忠不孝了吧。现下悔悟, 还不晚。”
“……舅父。”火寻鸼当即瞪祝政一眼,祝政面不改色,轻声道,“此事应有内情。西灵大周乱做一团之时, 鬼戎绵诸大军即时杀到,抓获狼胥骑精锐,舅父不觉得此事太巧了些么?”
火寻鸰冷笑道:“即使这是鬼戎绵诸国的离间之计,可那茶水中的药物,也是周人所下。”
“我想说的正是这一点。”祝政道, “北境大周军队中,有一人, 名唤夏天罗,舅父可有印象?”
火寻鸼面上怒气隐隐,不愿接话。
祝政道:“他实乃大周影卫,西灵叛乱那日,他亦察觉茶水有异,抠了喉咙呕出茶水,这才逃过一劫,据他所说,当日大周影卫在西灵叛乱之前,便被尽数剿灭,只逃出了他一人。”
火寻鸼当即冷扫过来,审视般盯着祝政。
祝政又问道:“将军可还记得火寻攸?”
“记得。”火寻鸼的语气缓和些许,“他是我一远戚,早早娶了鬼戎绵诸的公主,西灵人转向大周后,他过得艰难。据说……西灵叛乱前夕,便忽然病重,撑不下去……”
“若我告诉将军,火寻攸并非病逝,而是因为试图携家带口,自鬼戎绵诸国逃回西灵,将军作何看法?”
绵诸、西灵二国素来不和,火寻攸娶了绵诸公主之后,过得更是无比夹生,他为了不给公主惹上麻烦,从未过多流露出偏袒西灵之意,更是从未归过西灵,忽然携了全家逃回西灵,要么是绵诸大乱,要么……是他掌握了些消息,事关重大,不得不逃。
西灵叛乱之事,牵涉势力众多,时隔十几年,火寻鸼早已对当年之事疑心不少。他已有些松动,只是祝政乃周闵王之子,他不得不留几分警惕:“这只是你一面之词,绵诸国如何、火寻攸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
祝政肃然的面色忽然柔缓几分,他低头温文一笑,一瞬之间,连山谷的冷雾都被催开了一般。
祝政轻雅道:“火寻攸虽未成功逃生,但他身边侍卫却将他的小儿救出,他本想投奔西灵,不料西灵势崩,无奈之下他又转向定安公常川,定安公将他秘送至长安,他思来索去,找到了我。”
火寻攸的小儿,若让当时的周闵王知道,定会认为是个大麻烦,立即斩了干净。此事若捅给朝中其他人,更难保不往上汇报。常川自己孤身在外,连亲生的常歌都无暇顾及,更无时间照料一位幼童。
当时祝政并未加封皇太子,常川将他从出质国救出后,他在宫中离群索居,正是个灯下黑的好地方。
何况祝政在北境数月,常川更觉他年少沉稳,于是他抱着一试的心态,找上了祝政。
火寻鸰急切问道:“那小儿正在何处?”
祝政浅浅一笑:“我一直将他带在身侧,为了避嫌,同他起了汉名,名唤‘景云’。”
常歌惊诧望他一眼。
“当时火寻攸已有预感,提前写好了文书,景云身上也留着他的鹰骨笛作为信物,火寻将军若是不信,大可至归心旧居亲自询问。之前所说的大周影卫夏天罗亦是,他现下在襄阳郡做守城将军,此番回江陵,我们大可略微绕路,途径襄阳,火寻将军可以亲自一问究竟。”
火寻鸼点头:“好。”
四人未坐多久,复而继续赶路。许是有了襄阳夏天罗这个目标,火寻鸼心情急切,行在最前方,白苏子次之。这回原本事事都要冲至最前方的常歌反而断了后,他心乱如麻,低着头只在马背上跑神,忽然身侧传来一声问询:“小将军,是在怪我么?”
这时候近正午,金光自祝政身侧投射下来,美得和煦。
“没……”常歌本就在出神,此时他忽然出声,眼前美景又陡然撞了进来,冷不防心中乱跳不已,只混乱道,“此事……此事缘有内情,还是问过夏天罗和景云再说吧。”
祝政驭着缰绳,让他的白马放缓脚步,轻轻贴了过来:“那为何失魂落魄?因为白苏子?”
“不是。”常歌摇头道,“小白的事,惊讶归惊讶,接受了倒罢了。只是你……西灵叛乱之时,你不过也年方十四,怎会一声不响承下这些,而且西灵叛乱之事、闵王对父帅下令,连我母亲死证清白……我……”
他低下头,高束的马尾也无精打采地垂落下来:“我竟全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祝政的马同他伴着并行片刻,白皙修长的手伸在他眼前,祝政正伸着右手,朝他邀道:“小将军。”
常歌有些心虚地朝前看了一眼,不知不觉,他二人已落后许多,逆着日光,火寻鸼的背影更是渺小地看不清楚,他这才搭上祝政的手,祝政轻巧飞身,飘然坐在他身后,将他整个拢在怀中。
上回共骑,祝政还给了他接受的时间,这回上马,祝政便即刻将他圈紧,拢着他的身子,凑在他耳畔说话:“今日告知了你,你便难受了一上午,我若早早告诉了你,你会不会难受上十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