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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弦在编兔子。纤长的指节在竹篾上上下翻动,即便看不见,也依旧纯熟。陆九离敲门进来时,他正好编完一只。
灵巧可爱的竹篾兔子在眼前一摇一摆,陆九离满腔的烦躁瞬间凝滞。
素弦看不见,凭着感觉,把兔子往他眼前送:“之前顶撞了师兄,对不住。”
之前想让大师兄转交的,可他先来了幽州。
陆九离收下兔子,扇子轻轻敲击着,本就弹性的兔子一摇一摆。
慕南风在他身后,看到栩栩如生的兔子,眼神暗了暗。他两步上前去,轻轻唤:“师尊醒了。”
“嗯……”素弦不知他为何还没杀自己,对他到底有些畏惧,往后缩了一下。
慕南风想去扶他的手,僵在半空,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他问:“师尊饿吗?”
素弦昏迷时,被喂了许多高阶丹药,不说饱腹感,总归没有饿的。如今被问起,却想起饿来了,在两人的目光下,僵硬着点了点头。
不过,在那之前……
素弦仰起头,眨了一下无神的眸子:“我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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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劫还没过去。”陆九离拧着眉道。
素弦抱着瓷碗,小口小口咽着甜粥,听面前两人争执他的病情。
越是看不见,想象越是骇人,那两人还维持着面上的和气,素弦却以为,他们要兵戎相见了。
他张了张口,想说他看不见也没事。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
可话还没出口,就泄了气。他只能歪了歪头,当个洒脱的哑巴。
慕南风皱着眉:“我带师尊回玄幽宗。”
素弦深陷心魔劫,幽州偏僻,没有好的法子医治。而玄幽宗清净峰中的寒池,正克制心魔。加之梅毓也在玄幽,素弦非得回玄幽才好医治。况且心魔劫只是第一步,难保天道没有后手。
陆九离看着他没有分寸的小师弟,又看了看他小师弟更没有分寸的徒弟,只觉得自己平素还是太和蔼了些,得狠狠敲打他们,才能断了他们一些大胆的心思。他有些话想交代慕南风,便叫他:“慕南风。”
慕南风蹲着,轻轻擦拭素弦湿润的唇角,在他身旁嗅了一下,惹得素弦又躲了躲。
“今日不香。”慕南风语气略带惋惜,素弦的身子却放松了些。
他站起身,便要跟着陆九离离开。却发觉衣角被人轻轻扯住,素弦仰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师尊有话想和我说?”慕南风问。
素弦轻轻点头,平静的面色下藏着些许不安。
“好。”他回过头,看着陆九离。
陆九离有一万个不满,也不敢刺激素弦,只能狠狠剜了慕南风一眼,留给他一个时辰时间,利落地离开了。
宗主师兄说得很凶,但是放弃得干脆利落,反差也太大了。素弦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很快消散了。
他还没忘,自己是在偷着日子苟活,从慕南风手里偷。
素弦仰着头,双眼无神地盯着他,盯久了撑不住,便无意识眨了眨眼。
慕南风蹲回去,同样盯着他,等他自己说出口。
师尊的呼吸,温热而清浅,仿佛很快就要消散。仗着素弦看不见,慕南风朝前咬了一下,吞了一口素弦呼出的气息。
他说师尊今天不香,是骗人的。他觉着香得很呢。慕南风咀嚼着口中的气,一下一下,舌尖缓慢地品着。
视线逐渐朝下落去,素弦看不见,却感觉那灼热的视线缓缓舌忝过他的眼睫,顺着面颊,直至脖颈。被“舌忝”过的地方,火辣辣地发起烫来。那视线像灵蛇一般,朝着他衣裳里撞,像是想撕了他的衣裳,窥一窥内里的真实。
素弦觉得窒息,猛地握住慕南风的手臂。力度大的吓人,手心有些颤抖。
灼热的视线霎时消失了。慕南风开口,略带了点疑惑:“师尊?”
素弦耳尖红着,说不出话来。
他总不能说,自己的神识强的过分,慕南风只是正常看他,他却以为自己被舌忝了全身。
他垂下眼睫,假装自己是无情无欲的神祗,只冷淡道:“你昨夜没杀我。”
慕南风躁动的心思,霎时间沉寂了。他静静地看着素弦的眼睛。
师尊说,此生不愿见他入魔。可他已经入魔了。师尊便阖上了自己的双眼。
师尊看不见了。
只是缓缓回忆之前的事情,他便已喘不过气来。
他要怎么狠心,才肯杀掉在魔修手下挣扎过一个月,极度憎恶魔修的师尊。又要怎么去无视自己辜负了师尊百年的栽培,养育出了足以噬主的心魔的事实。
可师尊说,若是自己入魔了,他会陪自己死。只有这一句,慕南风无论何时想起,总能心痛地笑出来。
他勾着唇角,岔开话题:“不是昨夜了,师尊已昏了三日。”
“是么……”多活了三日,是睡过去的。很幸福了。素弦想着,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挺好。”
慕南风应了一声,避着此事,不想谈下去,再次揭开两人鲜血淋漓的伤口。即便存在着兴许可能,他都不想走向兵刃相见的最悲惨结局。
素弦压着声音,带了点颤抖,却不依不饶:“那……你想什么时候杀我?”
第14章 你说
慕南风没应声,素弦在黑暗里等待。
慕南风没来时,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时担心着他杀死自己。可慕南风沉默了,他却有了许多耐心,放松地静静等。
终于等到一声沙哑的回应。
“答应你的事还没做到……等你把内丹还回来,我再杀你。”
这样啊……比预想中好太多了。
白衣仙尊眉睫轻颤,似是惊讶于面前人的仁慈。他轻轻抬起头,对着会杀死他的人,勾出一个苍□□致的笑容:“好啊,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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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车御空,化成青光,窜入稀疏的云里。
陆九离自己回玄幽宗还要御剑,却不知从哪安排了一架一间云车,车厢里处处铺了柔软绒布,素弦踏上去,身子还轻轻陷了一下。
云车不透神识,他茫然地抬起头,试图找车里的慕南风。在他身后,厚重而柔软的帘布层层降下。
回玄幽宗要飞好几天。云车有一间屋子大小,慕南风检查着软塌,防止伤到素弦脆弱的身体。回过头去,便见素弦茫然地朝前看着,一直找不到他,有些急了。
慕南风面色微暖,起身问他:“怎么了?”
“我看不到。”素弦破罐破摔,懒于掩饰自己的虚弱,反正该丢的人,在慕南风面前都丢过了,“虽然现在没人在看……能帮我指一下哪里能坐吗?”
听说云车飞的很慢,他非坐下不可。可有什么,能打动慕南风,让他帮一下自己呢?
素弦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如果慕南风不答应他,他就说,不给慕南风找取出内丹的法子了。不让他坐,还要让他代人受过,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可他还没开口,一只温热的手就托住了他的手肘,指引着他朝前走。
这么热心,倒让素弦过意不去。他稳稳坐在软塌上,伸手压了压身下,唇抿了几抿,直至淡色的唇有些泛热,才对已经退开些许的慕南风道:“多谢。”
谢意真挚,言语却冷淡疏离。
慕南风眸色渐深,只觉得还不如让师尊怕自己些,也好过这样冷待。恶念渐渐膨胀,犹如沼泽中冒出的恶臭气泡。耳边传来细细的衣物摩挲声,那气泡啪的一声破了。
素弦太疲惫,已歪着头睡了。衣裳牵扯得散乱,才发出了声音。
美则美矣,却脆弱得宛如泡沫,他哪敢再让人受惊。不光身子,性子也是如此,刚烈与怯懦,冷淡与善意,完全不相容的气质,在他身上糅杂,吸引着慕南风的目光。
慕南风终究深深叹了口气,小心地拖起他柔软的身子,抱人进了被褥,轻柔地掖好了被角,自己退了几步,坐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盯着素弦的睡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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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弦睡到了深夜,醒来时怅然若失。
他一向贪睡,本以为能再睡个三天三夜。
只是耳边骤然响起幽长刺耳的声音,聒得他再难入睡。
“——十四日。”
刺耳的笑声萦绕在识海中,转瞬即逝。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额角全是汗。
一张软帕沾上他的额头,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做噩梦了?已经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