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动一下,面颊隐入夜色暗影之中,“唐恬,为什么不肯回答我,你究竟哪里变了?”
唐恬不吭声。
“江南人文毓秀,你另有心仪之少年?”
唐恬一声轻笑,“说得很不错。”她站起来,打开竹舍房门,“夜深了,中台回吧。”
房中一片悄寂。裴秀久久起身,同唐恬错身而过。唐恬立在门边,目送他穿过小院,推开篱门。萧冲从黑暗中现身,扶着裴秀去远。
一夜无梦,次日一早,唐恬洗净谢昭处借来的衣裳,搭在绳上晾晒,又回房中一顿拾掇包袱,预备跑路。一时外间衣裳晒干,折好塞在包袱里出门。
到得谢府门口,唐恬把包袱交给门房,说一声“劳烦转交谢昭公子”,便自离开。堪堪走到乌衣巷口,正遇上谢昭自外间归来。
谢昭一见唐恬大喜过望,“唐姑娘来了?昨日为何如此匆忙?”
唐恬暗道一声“今日更忙”,施一个礼,“衣裳留在门房了,昨日多谢公子相助。”
谢昭还一礼,“区区小事,怎敌唐姑娘救人之义举?”他想了想道,“姑娘昨日行止匆匆,未曾一睹谢公楼之真容,今日有空,我陪姑娘走走?”
莫说谢公楼,便是关公楼也不看了。唐恬硬梆梆挤出一个笑,“着实家中有事。”自己往巷子口去,堪堪走出两步,一回头见谢昭跟在自己身后,“公子何事?”
“我送姑娘回去。”谢昭一摆手,打发了侍人,“天色将晚,一时恐难出城。”他见唐恬还要拒绝,小声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中台阁居晏城期间,晏城守备森严,日不落便要关城门。”
唐恬一滞,只得随他。走一程向他打听,“昨日谢公楼那位——”
谢昭恍然,“是当今中台阁。唐姑娘下回再见,不可如昨日失礼。好在中台宰相气度,不与姑娘计较。”
唐恬一时无语,“中台阁应是在南泠山中居住,为何突然到晏城?”
谢昭奇道,“姑娘怎知中台居南泠山?”
天下闻名的临途温泉就在南冷山。裴秀久经刑狱,又断去一肢,一日不能离汤泉温养——江南温泉不过那么几处,有什么难猜?
唐恬说到此处,又觉无趣,“罢了,与我等不相干。”默默赶路。
二人到得城门天已近黑,城门果然关闭,谢昭亮了谢氏家徽轻松出城。唐恬便道,“公子回吧。”
“送佛到西,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唐恬一想反正明日一早就跑路,叫谢昭知道住址也无甚关碍,索性由他去。二人沿着晏溪赶路,到得晏湖交汇处,临湖一片竹林间,孤零零一座竹舍。
谢昭皱眉,“唐姑娘独居此处,若有歹人袭扰——”
哪家歹人活得不耐烦了上门送命?唐恬一顿腹诽,皮笑肉不笑道,“我到家了,谢公子请回——”
回字尾音尚未落地,四下里骤然大亮,遍地火把照得竹林竹舍亮如白地,执火众人白衣银甲。
当先一人手按错时刀——萧铁军。
谢昭跨前一步,挡在唐恬身前,“这位将军何方辖属?来此何事?”
唐恬瞟了他一眼,连闻名天下的安事府净军都不认识,还敢挡在她前边,一时也不知这位公子哥是有恃无恐呢,还是无知胆大。
萧铁军原地不动,默默打一个躬。
唐恬沉默。
谢昭一头雾水,左右看一回,追根究底又问一遍,“这位将军何方辖属,至此何事?”
唐恬扯一扯他的衣袖,“谢公子请回吧,此间事不与你相干。”
谢昭皱眉,正待说话,人群中一声,“唐恬。”
那人并不高声,在满场悄寂唯独火把毕剥声中,却是格外分明。一众净军龙珠破海也似,往两边分开,雁翅侍立,显出竹舍廊下一个背光的人影。
谢昭仔细分辨,忽一时大惊,“裴中台?”
裴秀道,“过来。”
“我……我吗?”谢昭受宠若惊,趋前一步。唐恬恐他惹恼裴秀,一把拉住他衣袖,斥一句,“同你不相干,快走!”
裴秀皱眉,“唐恬,过来。”
谢昭此时方才后知后觉,转头问唐恬,“竟是来找你的?你如何得罪了中台阁?”
唐恬竟无语凝噎,“你快走吧。”
谢昭微一思忖,快速道,“有甚烦难事可告诉我,我回家求家主从中斡旋——”
唐恬撵他不走,眼睁睁看着裴秀走下长廊,穿过篱门往她二人走来,将谢昭向后一推,怒道,“说了与你不相干,不要再来了!”
谢昭怔住,转脸见中台阁已走到身前,拱手一揖,“见过中台。”
裴秀听若不闻,稍一俯身,握住唐恬手腕,拉着她便往里走。唐恬本可轻松挣脱,却不知怎的提不起气力,被他拉了一个趔趄。
裴秀止步,手臂一展扶住她肩膀,放慢脚步。
谢昭目瞪口呆,脱口一句,“唐——”后面的便再也说不出口——萧铁军大手一张,捂住他的嘴。
萧铁军压着声音道,“谢公子,请回吧。”说完大力一摆手,净军熄灭火把,退到竹林外围守备。
唐恬稀里糊涂跟着裴秀回房,眼看着裴秀阖上房门。屋外明火骤熄,满室暗寂。屏住一口气道,“中台——”
一语未毕,口唇处微微一凉,被他轻轻按住,“再这么叫我,我要生气了。”
唐恬退后一步,脊背抵在门板上,“中……裴秀,你要做甚?”
裴秀自入中台阁,从未有人如此连名带姓叫他,他倒也并不作恼,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屋子,“你要出门?”
唐恬低着头,“山长水阔,出去走走。”
“我来你就走,你当我是什么?”裴秀道,“瘟疫还是灾星?”
“不敢。”唐恬抬手,手掌扣在他肩上,使力一格,将他推往一边,自己走到案边坐下,倒一盏茶,“你撵我走时,我说过,来生不想再见。可还记得?”
裴秀跟过来,往她膝前慢慢蹲下。
唐恬一口水哽在喉咙口,惊得一个哆嗦,“裴秀,你这是做什么?”
“唐恬。”裴秀仰起脸,安静地看着她。他本就生得极其好看,夜色中肌肤皎洁,美玉生光,越发美得不似活人。
裴秀双唇微启,“我后悔了。”
唐恬怔住。
“你走后每一天我都在后悔,”裴秀的声音极轻,“你一直是纵容我的,再容我一回,好吗?”
第87章 状元豆你哄小孩子吗?
唐恬怔住, 仿佛一只微凉的手在她心间极轻地捋一下,既是酸软,又是疼痛。
裴秀仰着脸, 微挑的一双眼, 满盛初夏星光, “唐恬?”
“你真是——”唐恬一语出口,停滞许久, 勉强接下去, “讨厌至极。”
裴秀忐忑地望着她,乌黑的眼睫扑扇一下, 目中流光越发动人,“唐恬?”
唐恬手臂一抬,两手掩在他双目之上, “以后不许使美人计, 犯规。”
裴秀被她这样遮着,目不视物,“那你不要躲着我。”
“我若躲着你,昨日就不会回来了, ”唐恬道, “中台阁的本事,我难道不知道吗?”
裴秀怔住。
唐恬板着脸,“若不是怕中台阁万一来不及, 今日一早就走了, 难道我非得给谢昭送衣裳吗?”
裴秀扯下她的手, 皱眉,“你怎么认识谢昭?”
“要你管。”唐恬微微挑眉,站起来道, “中台阁管天管地,管得了别人交朋友?”
“旁人我才不管,你我不问怎么能放心?”
唐恬哼一声,往书案上取了灯点燃,封上罩子,见裴秀仍旧蹲在原地,“怎么了?”
“起不来——”裴秀哼一声,“腿疼。”
唐恬微微鼓腮,“闷了几日了,今夜多半下雨,不疼反倒怪了。”走上前,指尖在膝下碰了碰,“腿疼还穿这个。”
裴秀“咝”一声,小口倒着气。
唐恬挽着胳膊拉他起来,推到床边坐下,一点一点卷起裤管,义肢乌沉,烛光下泛着暗色的光。唐恬指尖自下往上,捋至膝上顿住,“疼吗?”
裴秀两手撑着床沿,微微俯身,闻言摇头,又点头,“有一点。”
唐恬一时沉默,解开义肢机关锁扣,“当”一声沉甸甸坠在地上,唐恬有一个片时的恍惚——他右腿已失,解开锁扣再不用穿脱。
裴秀一直望着她,见状抬一只手,按在她发顶,极轻地揉一下,“那条腿本就没什么用,截了就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