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扬清轻描淡写道:“不过是读书习字罢了,寻常儿童不也学着?她若是不懂礼数,将那出身没教养好的习气带到我这里,可不是得不偿失。”
凌霄原本盼望着笑眯眯的老头子为她说话的。
明明遭受过那么多羞辱自己都未曾流泪,她却在此时不知为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很想问,你怎么能这样呢?
你怎么能这样呢?
老头的样子变得陌生起来,她低头赌气道:“是凌霄出身低贱,天资愚笨,给大人丢脸了。”
凌扬清放匕首的动作并不加以掩饰,有人此时已经盯着她的衣袖了。
凌扬清抬起下巴吩咐:“去替许大人他们切肉。”
凌霄这才发觉今夜他们吃的是胡食。她冷汗涔涔地上前,下意识走到了许安澜的面前。
许安澜勾起唇笑了笑,凌霄有些懊恼于自己的第一反应,干巴巴道:“许大人,请。”
青年微笑道:“那就多谢凌姑娘了。”
他倒是温和有礼,毫无芥蒂,可她如今才出了丑,根本不想看任何人。她懊恼于在凌府的这些时日,竟然把脸皮也养薄了。
从他身侧弓腰后退,她匆匆上前继续为这群达官显贵服务。
她一面脊背发抖一面端茶送水。
她脑海里还是那石大人的死相——他方才还在地上躺着,如今已经被草草收敛了。
凌霄做了好几夜的噩梦,接连着许久都没有好睡。
她依旧去上课,原本担忧着和老头子再度见面会难受,但是令她诧异的是,她许久也没有再见过老头子。
老头子近来似乎很忙,早出晚归的,成日见不到人影,见不到,凌霄又觉得失落。
那一日才下学回来,便听见自己院子里有人嚼舌根说她失宠了。说老爷子只是一时看上她,她出身低贱,目不识丁,迟早会被忘记。
凌霄闭上眼,眼前都是凌扬清的笑:“凌霄,这是你的名字。”
随后又变成如同恶鬼的:“凌霄,过来。”
凌霄进了屋子,那夜之后便生了病,发了两日的高热。
梦里她朦朦胧胧看见老头子的影子,他又是叹气又是拍拍她的手。
这不像是那天夜宴上的凌大人,更像是之前带她去写字,画画的老头子。
“傻姑娘嘞。”
她听见这一句。
醒来之后,她便急匆匆地抓着婢子的手:“凌大人来过?”
婢子看她的眼神很无奈:“凌姑娘又做梦了?”
她怔怔地松手:“原来是梦啊。”
那些温暖,都是假的,自她进入凌府大门起,一切就注定是一场幻梦。
她是不配得到那些好的。
她自始至终也只是一朵凌霄花,她不应该对老头儿有太多的期望。
凌扬清听闻她醒了,倒是亲自来看她,她明显感受到老头言语中的疏离:“凌霄,身体好些了?”
她默默点头,凌扬清道:“那便好。”
“凌霄啊,你可想去农庄里住一阵子,好好养养病?”
凌霄攥紧了被子。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陌生得像是另外一个人:“好。多谢大人。”
凌扬清背着手,吩咐身后的年轻人:“一路好好看顾她吧。”
年轻人名凌达,是凌扬清府中养着的侍卫,武艺出众,唯有将凌霄交给他,他才放心。
凌扬清看着这池塘里枯萎的残荷,叹口气:“这丫头没良心呐,半点也不想留下。”
凌达很实诚:“干脆不让凌姑娘走……”
“哈,”凌扬清抚着胡须笑了,“你也知道,不能不走。这丫头也算是给我省心了吧。”
凌达霍然跪下:“大人……”
凌扬清目光悠远,望着遥远的天幕。
“她和安澜,都不适合呆在这里。安澜脱不了身,送走她也不错。”
“就是这心里头啊,怪伤心的。”
凌霄最后回望了一眼凌府,便登上了马车。
路过书院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拉下了车帘。
凌达见她心情不好,陪她闲聊:“姑娘,等到了庄子里,您可以继续上学的。”
“咱庄子里的私塾,可比这外头的好多了。”
“此话何讲?”凌霄托腮,百无聊赖。
“大人的每一个庄子里的私塾,最奇特之处就是男孩儿女孩儿都收的。”凌达扬鞭子,加快了马车速度。
“每过月余,凌大人还会亲自来授课。”
“庄子里的老师都不比外头差,都是翰林院出身,年纪大了,便被大人招来,个个学识渊博。”
“大人说了,日后要将这样的书院,开到四海八方去。”凌达的声音毫不掩饰自豪。
凌霄又想起了那个烧饼娘的故事:“我听大人说,夫人的出身……”
凌达毫不介怀:“夫人以前是靠卖烧饼发家的,这咱府里人都知道。”
“以前夫人还在的时候,大人也爱笑些,夫人走了,大人就阴沉沉了好几年,那时候谁都不敢靠近他呢。”
“夫人是因病去世的吗?”凌霄在颠簸的马车稳住身形,她记得凌扬清说过,夫人生病了。
凌达顿了顿:“不是。”
“夫人当年是被歹人带走,歹人企图用夫人威胁大人。”
“夫人便……便自刎了。”
刚烈的女子。凌霄这么想。
不像她,若是她……若是她,当如何呢?
凌霄愣了一秒,想起自己和凌扬清在过年时围着小火炉,她喝醉了,说起自己遇到水匪的事。
她说她当时其实恨那个没用的男人,胜过恨水匪。
凌扬清当时说什么呢?她回想了一下,似乎是:“对,是他走水路讲你置于险境……是他的错。”
她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望着即将到达的农庄,兴趣并无丝毫高涨。
她突然有些想念那个很久没有见的老头子了。
凌霄望着面前的门扉,轻轻敲了敲:“大人?”
今日是大人来授课。
她憋了很久,总算还是没有忍住,自己来找了他。
房间里,凌扬清还是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她:“丫头,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凌霄看见他这熟悉的神情,突然有些委屈:“不想看了。”
凌扬清怔了怔,伸手拉过她的手拍拍,道:“你看看再说,老头子跑了很久的,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他一直这样笑着,倒是让凌霄生不出气了,凌霄低头去看匣子里的东西,不禁也感叹了一声:“好漂亮啊。”
是一支桃花大钗。
凌霄毕竟还是个爱美的女孩子,当即就忘记了那些不愉快,道:“你是从哪里买到的?”
凌扬清还是笑:“喜不喜欢?”
凌霄爱不释手:“自然喜欢!”
“不过就是……唉,这是支木头钗子,不知道能用多久。”凌霄咕哝道。
她随手拿到发髻上笔画。
凌扬清道:“这是我亲手雕刻的。”
“你若是愿意,我和安澜每年都可以为你雕刻一支,换着戴。”
凌霄手上动作停下来,抬眼问凌扬清:“为什么?”
凌扬清含笑:“什么为什么?”
只见凌霄眼眶里有泪水打转:“为什么要给我呢?”
凌扬清愣了愣,习惯性拍拍她肩膀:“丫头,你愿意……”
他低声咳嗽一下,再度抬起头来:“你愿意做我的女儿吗?”
凌扬清似乎是极其害怕她拒绝:“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我知道我吧,就是个官场老油条,名声也不好……”
“你不必觉得有什么,不愿意就拒绝好了。”
他一双很亮的属于老人的眼睛却望着她,生怕她拒绝的模样。
凌霄抿唇。
凌扬清似乎早已经料到这样的局面,于是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我是和你开玩笑呢。”
凌霄却忽然道:“好。”
凌扬清反应倒是快,脸笑得和个皱橘子皮一样:“嗳……”
他喜不自胜地拍拍她肩膀,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更好,便将腰间的玉解下来,塞到她手里:“给你,给你,乖女儿。”
他眼中有泪水隐隐闪动。
“乖女儿。”他声音有点哑,“委屈你了,要住在这里。”
他似乎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很快,很快就好了。”
“你再等等,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凌霄乖顺地点头,心底的不安却越发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