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听到此番见解,觉得很是有理,她笑得轻柔,“先生所言很是,那我们就重新在‘破敌’这个乐章做四段回合,其中表现破阵击敌,大获全胜,再用“奇”这个理念来囊括其中的布阵、拼杀和制胜。”
吕才点了点头,“说得是,此曲最终将排练成为乐舞,这四段回合是其灵魂,此曲的成败,就在这里了。”盈盈若有所思的应允着,目光清澈而凝重。
吕才走后,盈盈便日夜琢磨着在这一段中应该如何表现世民的用兵之奇。她努力回想着当年征战的点点滴滴,又努力地把自己从这一切记忆中删除了出去。她感觉到很难,很难。这本是她的献礼,也是她认为能为世民所作的也许是最后的事,此后便再无纠结和遗憾的事,而如今这份献礼的成败,却是在曲中再也不见自己。
她要如何修改这一部分呢。她左思又想,却一无所获,无法下笔,数日之间全无进展。吕才得空来看她,说道,“写得如何了?”
“怕是先生给我出了道难题,最近都没什么灵感”。吕才笑了笑说,“还是一样,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两人来到长安热闹的西市。眼见两处商铺酒肆林立,玉器行、兵器行、绸缎坊、果子铺、药行,还有波斯商人贩运的香料、皮毛、地毯、玩偶。酒楼饭铺便更是热闹非凡,长安多胡姬,胡姬压酒劝客,声声酒令,舞曲乐器,环佩叮当。
长安正流行一种小食“胡饼”,清水和面,揉成饼状,在坦坦大炉之中用火烘烤,洋溢着一种焦香的味道,更有聪明的厨娘,在胡饼之上洒上芝麻、蔗糖、桂花,那种沁人心脾的甜的确可以让人忘掉所有不快。
盈盈颇有兴致的望着这一切,“先生,你为什么从不带我去看看那些山水,去些优美的地方,而是来到这热闹嘈杂的街市呢?”
“你不喜欢?”盈盈有些不好意思了,“很是新鲜。说实话,这样的场景是我从前不曾见到和体验过的。”
“这不就是正好?若不如此,怎么才能激起你心头的灵感呢?”
吕才回过头来,在人头攒动的闹市,盯着盈盈,目光深远,“走,我们去那边小坐”
“好”,盈盈一路跟随他,穿过一间间店铺、错落有致的招牌,还有来来往往的商旅行人,来到一间二层的茶楼坐定,清茶在手,盈盈望着远方,也是宫墙的方向。
吕才见状,轻声问道,“盈盈,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并不了解自己,或者,你根本没有想到你还需要了解自己。”
盈盈听到这话,竟然如此贴近自己的肺腑,她的确没有这样想过,她过去的人生中,没有自己,只有世民,或者说只有那些悬在宫廷半空中的琐事。
她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便说道,“不是说来找灵感的吗?”
“我就是在帮你啊”
“这怎么说?”
“当你了解了自己,你才能够突破自己。”
盈盈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俏皮的笑容,“这好像听着不错。”
吕才又道,“我知道,让你把自己从曲子中抽离出来,是个残酷的提意,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这的确很难得,我了解。其实,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你写作这个曲子,你来找我,几番修改,其实想法只有一个,就是把这首曲子,还有你自己,一同献给陛下。对不对?”
“嗯”,盈盈有些羞涩的低下了头,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你不如跳出这件事吧。既然为了他,就不要再想到自己。若想到自己,这件事里,怕就不能好好为他了。对不对?你能明白我得意思吗?这么说,可能有些残酷,但他如今是帝王了,你便也只能如此。”
盈盈若有所思,“先生怎么能这么了解。”
“人都道,曲由心生,你被自己的心缠住了自己,我当然要带你绕开,走出来。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对我的信任呢”
他停了停,说道,“盈盈,你要记得,要让自己离开他,才能真正和他融为一体,你便是他。”
盈盈回到院中,吕才的话反复萦绕在她的心中。没错,她明白,自己似乎不愿意让自己从这支千辛万苦得来的乐曲之中抽离出去。或者是想向世民证明自己吧,或者是想洗刷掉齐王府几年的时光,再或者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了,知道世民如今已是佳丽三千,自己只能靠不断地唤醒他的回忆博取一丝怜悯。
不,不能如此,她要往下走,她要一种真正的重生。她要重新吸引他,让他对自己侧目,对自己有新的爱意,新的情感,新的期待。而不是过去,不是过去那种连世民也不想提及的歉疚和惋惜。这是他们重逢的基础,也是再度爱上彼此的契机,更是如今的她应该为世民所付出的,为他的王朝哪怕只增添一段美妙的乐章。
她想到此处,她宛如得到了一种新的力量。她来到妆台之前,眼见自己已随着岁月变化而变化的面容。此时,以后,她的美丽,她的爱,又应该在哪里生辉呢?她似乎找到了答案。
她不再把自己视作献曲的那个与世民已擦肩而过的女人,而与心中爱恋多年的公子秦王融为一体。从仰视到平视,她让自己离开,又把自己附着在世民的身上重新来听这首乐曲,重新理解一个帝王所希望看到的和想要的一切。他如何思考过去,如何回忆当时的场景,如何展望未来,如何宴饮,如何告诉后人和他的臣民。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深爱吧,深深的,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第111章 三变四阵几往还
那一夜,盈盈婉若得来神助一般,在那些仿佛与世民浑然一体的感觉中,她一夜未眠,竟然一气呵成。
她将之前的描写秦王用兵谋略的“分合奇心”四个部分加以整合,以“奇”为中心化作三段,分别为“大策”、“破敌”、“功定”,而每段又写作为不同的四个乐段,对应四种阵形,利用乐器而表现来往,快慢,分合,骑兵,击刺,剑舞,奏鸣之阵型变化,分别映衬。
“大策”一段,只见音律圆润清脆,动人心魄,描写秦王以奇谋而定用兵大计;而后弦音凌厉高挑,裂帛鸣金,急转至“破敌”,对应多个布阵和场景,声弦变化或开阔宏大、或游刃有余、或兵刃相交、或变化多样、或拼杀勇猛、或奇谋制敌。
“功定”部分表现最终战胜敌军的激情高昂,高山仰止和兵士的喜悦。这段旋律融入了盈盈一刹那仿佛破茧成蝶般的思绪与灵感,让她激动得不能自已。此外,她仿佛借得神仙之手,据此做出一副舞图,将这三段、每段四阵的变化悉数映衬出来。她幻想着,这段乐舞上演的场景,眼泪扑簌簌流下。
她知道,她完成了,她完成了这首曲子,她完成了自我,终于找到她与世民新的开始了。她的泪水透过黎明,流在她从天策府中带来的琵琶之上,她一时间竟不敢再弹,怕不能再现,更怕依然不够圆满。
过了几日,盈盈才请吕才来听曲。吕才还未听曲,只见盈盈的目光容色,便说道,“我便不用听,也只道你写成了。”
盈盈笑着,“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为自己晕染出了另外的一种美丽。”
“先生……”盈盈有些娇羞。“我还是先弹给你听吧。”
吕才却有些低落,“我不愿听……”
“这怎么说……”
“我怕……”
“怕……?”
“我当然怕,你做到了,便是你期待重逢的时刻了。”
盈盈没想到吕才会这么说,“先生……”她轻轻地唤道。
吕才缓过神来,重拾了些精神,“不说这个了,你弹来我听。”
盈盈点了点头,伸手拿过琵琶,一曲抚尽,吕才片刻未动,沉浸其中,他凝望着盈盈,“盈盈,此处的‘破阵’,已经无可挑剔,我该祝贺你。”
“先生,谢谢你让我重生”
“我只是打开了你更为美好的一面,这些都是你自己悟到的。”吕才欣喜又惋惜的看着她,他心中清楚,盈盈得到乐曲的时候,便是他自己失去她的时候。
“怎么,这个时候,你不带我出去走走?”
吕才微笑,“你想去哪?”
盈盈平静地说,“我想去看看宫墙。”
两人策马来到离宫墙最近的朱雀门附近。这是去年,盈盈将承乾从密道里送离齐王府的地方。她望着宫门,想着过去的生活,似乎想要和自己的过去道别一下,但又似乎更想进入其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