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先生,谢谢你能来。”
“娘子不必客气,寻得如此好乐章,也是我的福气。”
“那请宽坐,我为先生弹奏此曲,先生听听可好?”
“请。”吕才在案几之前坐下,屏气凝神,听盈盈为他弹奏一整首《秦王破阵乐》。
一曲而终,余音绕梁。吕才沉浸了半日,说道,“此曲铿锵有力,节奏鲜明,情感深沉,起承转合,更兼多种复杂技法,可谓天籁之音,只是……”
盈盈真诚地凝望着他,“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吕才道,“那在下就直言了。”
“此曲可是娘子在某种特殊的时刻,为陛下所写啊?”
“先生怎么知道?”
“这《破阵乐》本是汉代乐府旧题,歌颂将军战功,并不稀奇。但娘子新作此曲,令在下惊奇之处有三。其一,改变了《破阵乐》乐府之所以传唱的初衷,将简单而直白的功劳唱诵,转为了对战争场景细致的叙述与描写。尤其是第二阙中,如果在下说没错,应该写作了四种不同的战法吧?这恐怕只有对将军用兵之术了解甚深的人才能写出。其二,娘子在此曲中增添了两种情感,一是兵士团结一心,奋力杀敌,又衷心拥戴将军的情感;二是姑娘自己的情感,可见姑娘对将军的一片赤诚情深。其三,第三阙甚是有趣。虽为歌颂,但又不仅仅是歌颂。昨日陛下还与在下论及音乐之道,曾提出颂歌与兴政相互辅佐之功。这果然可算是一个突破。听娘子的颂歌乐章,兴政时可热血沸腾,亡政时竟然也能够听出期待将军解救众生之诚挚。此等心思与才华,实在令人钦佩。”
盈盈听到吕才的分析,竟然如此透彻的讲出自己其中蕴含很深的意思。
“吕先生不愧为音乐奇才,如此解说,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姑娘,在下敢问,姑娘琵琶技法从何处所学?”
“先生,我幼时曾是隋宫掖庭宫女。自幼于宫中学习琵琶乐舞。因缘际会才能在晋阳侍奉在陛下身边。只是后来劳作日久,也是荒废多年了。”
吕才道,“技法上的确是有些生疏了。不过如此好的天赋,勤于习练,过段日子便好。”
“先生,若将此曲献于陛下,您以为如何?”
吕才很温和的说道,“娘子,此曲虽好,但当年秦王已经是今日之陛下。秦王听曲可听心意,但陛下赏乐却听的是乐礼,更何况是以秦王定天下而谱写的《秦王破阵乐》?”
盈盈不解,遂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国家用乐,无论雅乐清商,还是燕乐俗乐皆有礼体。无论音调、器乐、歌词、舞阵,都有十分的讲究。所以此曲若想献给陛下做国之大乐,恐怕还需要大幅的改动。”
盈盈点了点头,“嗯,先生所言有理,但要如何进一步改动呢。”
“太常寺负责宫中乐事,有乐工百人。此曲如果精心修改,排练,我相信,一定会给陛下一个很大的惊喜的”
盈盈笑着,“盈盈愿听先生的教诲。”
吕才应允,“好,我们便一起来改”。
盈盈突然话锋一转,陪笑着说,“只顾着说话,都忘了为先生奉茶了,请稍坐。”
于是,盈盈起身走回房中,端出几样茶点。“这是我特意为先生准备的,请!”
吕才看着盈盈,端起品茶。只见她身穿家常襦裙,一袭嫩黄色的披帛扶风摇曳。梳着简单的高髻,并无什么头饰,妆容很淡,清高悠远,吕才心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喜爱。
他暗自揣度她和陛下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这样帮助她,虽然从音乐的角度来讲,可得一流传后世之大曲。但若从私底下来看,为陛下献曲之事,陛下知道后会作何反应呢?他端着茶杯,竟然想入非非。
盈盈也在一旁打量着这为当朝首屈一指的乐官。他四十岁上下,面容俊朗,身着暗绿色的圆领襕袍,目光傲然,仿佛把一股脑的才华都放在了那儒雅沉稳的关于音乐的谈吐之中。
两人突然发现了彼此的对视,有些尴尬,连忙把目光叉开。盈盈问道,“先生心中还有疑虑?”
“哦,不,没有。”
“陛下会喜欢的,你放心吧。”
“哦?”吕才没想到盈盈竟然一下子说破了他现在的一丝顾虑。
盈盈微笑着说道,“先生没有问问我,是如何采写此曲的吗?”
吕才点了点头,“的确该问,只是沉醉在其中,倒是疏忽了。”
“来,尝尝看”,盈盈将曾经做过的红莲酥端起来,递给他,“怎么样?味道可好?”
“如此清甜,这是宫中的手艺吧,在下怎么有这个福气,真好,真好”……
盈盈看吕才紧张木讷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先生边吃边听吧,这点心也是当年我在晋阳府中为秦王做的。”
盈盈讲到最早这是追随陛下晋阳起兵之时为陛下生辰所献的礼物,为了能够一睹陛下行军布阵的风采她又亲自在战场揣摩陛下如何荡平刘武周,又是如何在晋阳听得民间流行的曲调加以改动,又是因为当时的形势如何没有献出完整的曲目,又是如何在入齐王府前用之送别,又是如何转身重来又写到了如今的样子……
吕才听后大为震惊,感叹道,“世间竟有如此荡气回肠的故事,竟以《破阵乐》为引子。”
“现在,先生的顾虑可以打消了吗。”
“我……”吕才一时语塞。
“这是如今我还能为陛下做的一点事了,我实在舍不得就此放手,所以只好求先生真心帮我”,盈盈说道,“此曲一成,以后的事便不重要了,我也从未想过,只想着能够让写给陛下的曲子回到陛下的身边”。
吕才眼见盈盈诚挚的眼神,终于与盈盈推心置腹,“我明白了,吕才今生能听到如此的故事,见到如此之人,实在三生有幸。好,我们一起来把他改成新的《破阵乐》,献给陛下,流传后世!”
盈盈眼见如此,知道吕才再无担忧,于是她徐徐说着,“谢谢先生,我以茶代酒,敬先生!”
第109章 向人间
吕才离开之后,脑海中一直回想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他喝着她的茶,听着她的曲子,她的故事,怀想她的身影,她娓娓道来时的声音。她似乎让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逊色。
但她为何要是如此这般命运呢。陛下怎么会舍得让一个这样美好的女子离开自己?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段感情。他想不明白,但他可以明白的是,几天下来,自己便对这个女子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人与人之间,有时似乎只需要一次见面,一次畅谈,甚至是聆听一个故事,便知道与众不同。他甚至有些嫉妒陛下,即使他抛弃了她,她心中仍然满满地装着他,只为他。
此后的一段时日,吕才便常来盈盈的住处,修改《秦王破阵乐》的乐章。他也想倾注自己的才华,至少让盈盈能够感受到不同的东西。他甚至不想去想那些很俗的,或是很难实现的东西。他只想让这首曲子成全她,配得上她,配得上她心中的那个美好的愿望。
吕才侃侃而谈道,“盈盈,恕我直言,此曲若要做国之大乐,首先么……是要让你自己离开这首曲子。”
盈盈听了有些不解,“哦?这怎么讲?”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有些难,也不公平。这里有你的情感和思绪,但这却是我们首先要剔除掉的部分。一来不合乐礼的要求,二来就是曲子本身了。但此曲一经太常寺演奏,再配上乐舞,就是宫廷大曲,就要流传,要赏心悦目,还要有教化人心的力量,不能只有你与陛下两个人才懂。所以,我们不妨把第一阙做一个大的改动。”
盈盈点了点头,“先生这么说,是很有道理,但若都改成符合礼制的颂圣之乐,那这曲子的心意又体现在哪儿呢?”
吕才点了点头,“问得好。盈盈,乐曲如人,也是会自由生长的,然后产生动人心脾的力量。我们献曲,是要打开曲目的每一段旋律与每一段音符,而不是设置限制,要求人们去如何理解,去固定一个方式,你懂吗?所以,我们要做的,便是在乐曲本身的层次上做到极其用心与精致。即使是制乐,鼓吹,铙歌,琴曲,只要我们能做到极致,本身就难得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