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枫岭(8)

它们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它们的朋友询问时,它们曾低头沉思过那么一阵:也许因为它们的祖先就是这么做的, 它们把这当做对祖先的一种纪念?或者说是一种习惯,老规矩了改不掉了, 一到这个时节翅膀就充满了力量?或者说为了证明它们的独特,做别人认为可笑的事正是它们神往的?再或者说---为了旅行与流浪?

它们似在旅途,又胜似旅途,似为了生存,又为了心中的那份憧憬与信仰;试问,是谁在为它们指航?是那颗北极星辰?是南方的暖流?还是那太阳光?抑或是内心的感知?

它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穿过如玉带的河流、穿过星星点点的房屋、穿过纵横交错的原野,它才不管这是这是哪个国家谁的地盘,它们的心中没有人们规定的疆域界限。

就这样飞着、飞着、到了如烟如雾的江南!

江南的深秋烟雾缭绕,水气满满地蒸腾着大地,林子里、山洼旁,耷拉的草木背着夜露,乱重重地压着阵雨过后温润的泥土,淹着草腥味儿。山林静静呼吸,温润空气中零星露珠嘀嗒嘀嗒,穿梭于深深浅浅的草柄里,油滑于层层叠叠的木叶间,粘悬在青松针状末梢,触动的不是天上而是人间。

满屋、满院都是女人痛苦的□□,因为有三个小生命正在破茧而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容娘、羲兰、屏山三人母子平安,特别是容娘,她已受了三日煎熬。”

心里默念着,稍许已是老泪纵横,岑年复微微抬头寻着蔚蓝色的碧海,仿佛那里便是汇聚清泪的地方,试着把眼泪倒回,可怎生能,流出的泪,亦如逝去的韶华,过往云烟,一去不复返了。他也弄不清楚自何许时候眼泪便这么不值钱,也许是陵风走的那天,他就这么一个孙儿。

稳婆从里屋跑了出来,如核桃的脖颈上溢出了豆大的汗珠,满心嘀咕着,‘这羊水都破了三天了,怎么还不见动静?我接生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脸往哪儿搁,这碗饭还要不要吃?’

边拿出怀中的手帕胡乱地擦抹着如瓦楞般的脸,一转身发现尹梅村像个游魂一样站在身后,像吞了个大枣般几乎岔气,两只布满皱褶的小眼瞪得出奇地圆。

好在她在江湖摸爬滚打几十载,不说吞钢丸踩高跷,这变脸如变天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的,随即满脸堆笑道,“这孩子是倔了些,折腾他娘啊!不过依老婆子几十年的过场,这凡是越扭捏的孩子,将来肯定大有出息!”

虽是满口说着安慰人的话,心里却七上八下没个定数,心想,‘就算现在生下来啊,十有八九是个死胎,摸不准两条命一块儿搭上。’

“二十年前,我在林梓县也接生过一个,那孩子也是被女娲心疼着迟迟不肯出娘胎哇!可如今,富贵双全哪!”

她还想说什么,尹梅村不听她瞎扯胡掰,“多说无益!”

疏疏落落的篱笆遮不住满院的芙蓉花,含羞的花蕊衬着微微泛紫的花叶,和过往朦胧的灰白随意粘在花盘,像似随时会失去黏附,开始落红的归程。远处寺庙隐隐传来的钟声,那剪着燕羽的塔楼,又锁住了哪一处清秋?

风雨飘摇的昨夜,夜雨和残花相伴着老去,究竟有那么一朵,不愿坠落。容娘看着老树上斑驳的痕迹,像是被人刺过的伤疤,可也总能绝处逢生!万物尚且如此,人何以堪?飘零半世,像一片枯叶,又如一叶扁舟,有时候,就有那么故意,沉重的逝去后再轻痛的悼念,但可怜她的孩儿,还未睁眼看这个世界,就有可能会消失在无边的暗夜里。

都说荼蘼过后,人间再无芬芳,只剩下那遗忘前生的彼岸花,佛经有云,‘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屋里支着窗,窗台上鹅颈长瓶里插着秋茉莉与木芙蓉,盈盈淡淡、散发出诱人香气,像是要遮去满屋的苦闷。窗外蝴蝶倒挂在枝上,荡着秋千,孱孱弱弱的,也不知是生还是死,若果是生,它这种醒的姿态,太让人心疼!早已过了盛夏,过了新枝嫩芽争俏的时节,过了黄蜂粉蝶寻花采蜜的时节,唯有几片明黄中带着暗褐的叶子无力懒散地耷拉在枝头,最后,还是抗拒不了大地的吸引,纷纷坠地。有的嵌入露水沾湿的泥土里,有的平躺在青石板上,有的垂悬在窗台,就这么静静地等着,等着冷秋将它们送走,等着寒冬将它们掩埋,这样平静地走完这一生。

快瞧,窗台上竟然还停留着一只白色的蝴蝶,它羸弱翩跹、款款湉湉,缓缓绕过她的眉间、额角,回旋、回旋……是以初秋,竟然还有三三两两的蝶儿,真是生受了这脆弱的生灵。

‘寡、寡、寡,寡、寡、寡……’,传来了雁鸟的叫声,候鸟南来,像久逢的友人,来造访枯藤、老树、昏鸦。那声音越来越近,越让人心伤,只是恍惚间,它便停在了窗沿,竟没有丝毫的害怕,‘也许它把我当成将死之人了吧’,容娘心里这样想,看着它,尖尖的爪子牢牢地扣住窗沿,四下打探着,像是在寻找失落的东西,最终,它转身对着窗外,停驻了良久,才振翅离去。

她喜欢这种被信任的感觉,或者说是被忽略的感觉,能和这些小生灵同处一个时空,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可是,她也有些怅然,它走了,毕竟是再也回不来了,他也走了,下辈子还能再相遇吗?这一世都满是迷离,来世又有谁能说得准呢?‘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那思念,就像是一条长长的小路伸向远方,又像是云朵儿懒懒的飘浮在上空。

正当她把视线收回,突然发现窗沿上有一颗白色的石头,如月光般温怡可人,莹润沄沄,还串着青麻线,是它留下的!也许是从遥远的北国带来的,这是陵风给自己和孩子的礼物吗?她抚摸着它,腹下一阵痉挛疼痛。

琼花无恙否?花开花落几经秋?

“恭喜岑爷!生了、生了、三个千金啦!这可算是,三喜临门?”

稳婆咧着干瘪的大嘴掩不住笑意,可谁又说这笑不是藏着别扭,藏着勉强,藏着还未消尽的心虚?不过总算是如释重负。

岑年复长长地舒了口气,绕过涔凤亭,顺着小径到了清蘭湖边的别院,话也不说就往左边亭廊里跑去,突然又嘟嘟嘟地往右,“你看,岑爷都不知道先去看哪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她们熟睡的小脸,像枝头的嫩芽,光芒了他浑浊的老眼。

岁月就是这样微妙,把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最后三个变成两个,两个再变成一个。

南华梦

庭院中假山奇石巍巍而立,红鲤白鲤尽情地在水中嬉戏,花草应着小园而生,不懂春花可以,效仿秋月如何?百年的紫薇树下一张藤椅靠一方石桌,岑年复仰躺着,望着天边流云,思绪飘远。

他想起了当年上江宁赶考的事,往事历历在目,那么清晰,却也透着丝丝残忍,岁月倥偬,它就像在昨日。那时江宁城的杏花楼里灯火通明,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少落魄的心,脆弱的灵魂,此地总能花明柳暗,乍寒还暖。酒杯里斟得满满的美酒,怀抱里温柔暖酥酥的美人儿,珠帘长垂,带着丝丝暧昧,长情。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哎哟,官爷,您要是项羽啊,奴家就是虞姬。”说着挑着纤纤细指撮了撮身边的男子,那男子提着满身酒气的嘴在美人儿的左右脸上重重地亲了两口,美人儿娇羞地埋怨道,‘讨厌!’

“那我要是司马相如呢?”

说话的人薄薄的嘴唇,一双三角眼,往美人儿的大腿上重重地掐了一把,女人又是一阵尖叫,“哎呀,死人,”男人搂着她的腰,闻着粉面香腮,“你还没回答我呢?”

旁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年纪稍长,身着藕色莲裙,连忙接到,“官官人,奴家做你的卓文君可行啊?”

边说着就这酒壶给他斟了满满一杯,示意他一口而尽,“来来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刚才还歪歪唧唧的男子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哎呀,我的小娘子,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啦。”转身对后面的男子说,“雷兄,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早点来这杏花楼向这些小娘子们讨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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