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平泉站到方雀所跪的土阶上,方雀弓着身子,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调整朝向。
她看到有血滴落在卫平泉的靴跟后,顺着血迹向上,有一条细瘦的鞭尾,鞭身折了几折,被捏在卫平泉的手里。
心口痛得更烈。
卫平泉:“这次便算了,下次记得提前找人换岗,去吧。”
方雀重重一点头。
卫平泉的火光渐行渐远,方雀扶着胡萝卜堆起身,指甲无意刺破胡萝卜的薄皮,橙红色的汁液淌了出来。
这点胡萝卜味道盖不住浓重的血腥气。
方雀重新点亮纸符,拎起衣摆,一路向下冲,她所踩过的每一级土阶上,都有斑驳的血点,越向下越密集,或新或老,厚厚地蒙了一层。
土阶的尽头是一扇木制的拱门,门是半掩着的。
方雀一脚踹了上去。
砰——
门后的人抬眼来望。
方雀僵在最后一级土阶上,手中的火苗轻轻颤动,映得她又黑又长的影子抖若筛糠。
积在额角的汗迅速变凉。
木门后,是一处圆形的空间,空间四壁点着零星火把,墙角积着黑乎乎的、不可名状的脏东西,火把能提供的光线和热量有限,这里阴冷又潮湿,一道木制的刑架立在正中央。
刑架上的人直勾勾地望向门外。
“我说过了……没必要……”
他一边剧烈喘息,一边呼噜呼噜地哼着,像只受伤的凶兽幼崽。
方雀目光下移,看到刑架下堆叠的药罐和餐食,最早的一批,已经开始腐烂,还有一些,被打翻在地。
那么多,竟是一点未入口。
方雀慢慢找回知觉,她迈下土阶,走向刑架。
刑架上的人一脸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可那双眼还是晶亮亮的,像被焚烧过的土地上淌过的溪流;他胸前有翻绽的伤口,鲜血正随着他的呼吸一股一股地迸出;他的腰被固定在刑架上,双臂被铁链拴着,大大张开,高高吊起,就像鸟的双翼;衣物被打碎大半,丝丝缕缕地挂在身上,几乎不能蔽体。
他睁着布有血丝的眼,死死盯着方雀的一举一动。
“你不是来送药的……不是来关照我的……”
方雀闷声:“当然不是。”
刑架上的人一笑,唇角的血痂绽开,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你是……来杀我的吗?”
方雀在他面前停下:“也不是。”
刑架上的少年舔掉虎牙上的血:“你……”
方雀抬起一根手指,贴在面具的嘴唇上。
“嘘,别出声。”
她歪着头打量少年的脸,仔细估算他那副残破身子所能承受的力道。
接着,她快速抬起手,扎扎实实地捂住了少年的嘴。
少年露出的一双眼猛地瞪大。
第37章 海天一色(二十二) 我是来救你的……
方雀扣住面具边缘, 将其慢慢脱了下来。
“我是来救你的。”
刑架上的少年激动得无以复加,温热的吐息一阵阵打在方雀的手背上,两条粗铁链替他尖叫出声, “哐当哐当”, 热闹得像除夕夜的爆竹。
他过年了,他真过年了。
方雀看着容海雀跃的喉结, 暂时还没有放开他的打算。
她将面具挂在颈子上, 沉声嘱咐:“你们宗主还没走远, 千万别出声,听到没有?”
容海将眼眯成一道月牙,既没有点头, 也没有摇头,只是用舌尖轻轻舔了下方雀的掌心。
小海知道了, 姐姐。
方雀起了一阵颤栗,她迅速撤开手,借捡药罐的动作,偷偷在衣襟上蹭了下掌心。
容海如约没有出声, 只用那双小狐狸一样的桃花眼追着方雀的动作,落下又抬起;被吊在半空的指尖微微发亮。
发亮的指尖上, 还有淤血未褪的青紫。
方雀拧着药罐,抬眼一扫:“你在做什么?”
容海:“在……在努力控制情蛊,姐姐表现得……很好,这是奖励。”
少年气息奄奄。
他不说方雀还没觉察, 他一说, 方雀果真觉得心口的钝痛减轻了不少。
可是……
铁链一直在叮叮当当地响,少年胸口的血不断地汩汩外流,原本细微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方雀抬起一只手:“有这力气, 你还是攒着活命吧。”
轻飘飘的一句,容海自然是不会听的,方雀也没再多劝,她低头研究了一阵药罐,而后从罐中倒出几粒丸药。
“续命丹,赏个脸,多少吃点。”
容海一眨不眨地盯着托药丸的手。
方雀皱了下鼻子:这丸药的味道好生熟悉,似乎不久前才闻到过——
那是“不语”湖水中掺杂的药草香。
方雀将手递得更近了些:“放心吧,我看过了,罐上有写药名,不会害你。”
容海抬起头望进方雀的眼,就着她的手,硬是将丸药尽数生嚼了去。
方雀看得微微张嘴,皱眉:“苦吗?”
容海摇头,手腕上的锁链轻轻晃。
趁他占着嘴,方雀转头去排查刑房机关,容海直起身子侧过头,用余光去找转到他身后的方雀。
“姐姐,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不学仙了。”
方雀闻言顿在原地:容海为什么受刑,她想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即使他病娇又变态,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不能装傻充愣地搪塞一句“为什么”。
她说不出口。
方雀冲容海的背影摆手:“先不要说这些,你先告诉我,我怎么把你偷出去?”
容海:“偷出去,然后呢?”
方雀:“然后?”
容海:“我是不会再被鞭打了,可,翰白宗能容得下我吗?”
方雀:“同宗同道,凭什么容不下?”
容海:“我犯了门规。”
方雀:“我们可以不谈情说爱。”
容海:“我不行。”
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又极用力,一遍过后,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行。”
方雀:……
乖乖,男人怎么可以说自己不行?
方雀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说不动那个榆木脑袋,便及时调转话锋。
“我们可以不在翰白宗,对不对?来天虞,或者,呃……随便去哪宗哪派,都可以啊!”
容海:“不可。”
方雀:“为什么?”
容海:“我不能拜入别的宗门。”
方雀:“为什么不能?”
容海:“就是,不能。”
方雀:……
小兄弟你在这给我卡bug呢?
方雀忽然想起容海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不是“带我回天虞”或者“带我去什么什么地方”,他说的是——
我不学仙了。
方雀觉得不对劲:从她看完那八条门规起,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门规限制的都是些微末的小事,其中不仅掺杂着不少古怪的词汇,还透露出同整个修仙界的疏远。
翰白宗弟子就这么不为修仙界所容?还是说,他们自身怀有天大的秘密,不愿与人亲近,不愿被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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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这当,地面上的“古槐树”毫无预兆地变回了人形,重获四肢的何山沉吟片刻,抬手拿掉沾在发顶上的枯叶。
机械音在他的无名指间响起。
“警告,目标已意识到翰白宗存在秘密,任务被初步判定为失败。当日故事线提前结束,请立刻返回居所,听候系统发落。”
何山扭了下指环,抬靴向门规碑走去。
“警告,目标……”
机械音重复到第三遍时,何山还在仔细研究着碑石前的沙土。
沙土经由秋子煜之手,早已没了任何痕迹。
何山捻着指尖的黄色土屑:
“知道了,这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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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地道之下,方雀收到了类似的系统警告。
“警告,受不可抗力影响,当日剧情到此为止,请立刻返回居所,完成结算。”
方雀按住一处耳骨:“已阅。”
人却是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她用食指点点额角,问容海:“刚刚说到哪里来着?”
在容海开口的同时,系统发来了第二条警告,这一次的警告级别陡然升高,方雀忽觉眼前一红,就像有七八盏信号灯一齐在颅中闪烁。
“请立即返回居所!”
方雀用手搭了搭眼,转到容海面前:
“听着,现下时间有限,我们不能再这样来回拉扯。我不会害你,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给我听,我们再想办法。我只是想让你离开这个逼仄的地方,好好活下去,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