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雪大悲大喜之后,情绪只剩茫然。头发湿透,脸色苍白,更显得他长睫森森,脖颈修长。兼之锁链蜿蜒,床铺奢华,让高晋言一下子避过眼。
高晋言尽量放平声音,温声道:“我给你解开链子可以吗?”
傅知雪狐疑地看向他,试探地一举右手腕。
高晋言靠近他,钥匙在接近锁眼的时候忽然问道:“如果我不解开呢?”
傅知雪诧异:“那你睡哪?”
高晋言:……
傅知雪也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提得有点蠢,两人沉默着看着锁链打开,落到真丝床单上犹如一条精钢毒蛇。
傅知雪揉揉手腕,跳下床就要开门,临行前看了眼高晋言。
他的近况实在说不上好,下巴青茬突出,眼底的疲倦不似作伪。关于高家近来的人事变动他也有听说,但其中的势力角逐盘根错觉绝非他一个外人可窥清的,只能承诺道:“我欠你一个人情。”语罢,摁下门把手。
门把纹丝不动。
傅知雪:……
之前的感动愧疚都喂了狗了!傅知雪怒气冲冲大力扭动门把,心底的担忧翻涌直上——江寰如果忙完回来后找不到自己,会生气吧?一定会生气吧?!
“再陪我五分钟。”身后高晋言说。
傅知雪恨声:“你想得——”
钥匙叮铃一声响:“不然我就把钥匙扔到窗外去。”
傅知雪:“……好。”
这种事他真做得出来。
傅知雪转身,就着木门滑落在地,他身上无力感逐渐消退,但还是有些腿软。
直到现在,他才有心思打量眼前的尽六十平的卧室。作为高兆盛赋予众望的亲孙,高晋言的起居自然上乘,空调吹出的循环风和香氛让空气犹如在三月的花田中呼吸那般清新,但隐隐的糜烂酒精气又挥之不散,窗帘凌乱,遮住整大面窗户,整个房间如同地窖一般阴暗。
傅知雪闭目养神,打算生生挨过这五分钟。
高晋言隐晦又贪婪地注视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问:“玩个游戏?”
傅知雪沉默如一尊石雕。
高晋言思索一番,乳白色壁灯照他面庞如玉,依稀间能看出昔日温润校草的影子,但那也是很遥远的事了。他说:“人物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鹰面,我回答你一个问题。”
傅知雪恍若未闻。
高晋言手中的硬币大约有半个掌心大小,一面是头戴缤纷羽毛的印第安人,另一面是歇在悬崖边的鹰隼。他摩挲着硬币,说:“鹰面,时长减一分钟。”
“成交。”
硬币发出叮铃一声响,转瞬回到高晋言的手中,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到他掌心中。
第一回合,印第安人。
高晋言问:“饿吗?”
严阵以待的傅知雪:?
傅知雪:“不饿。”
第二回合,印第安人。
高晋言问:“渴吗?”
傅知雪:“……有点。”
高晋言起身到冰箱,琳琅数排啤酒,拿出一罐掂了掂,问:“啤酒?”
傅知雪这一趟对酒彻底PTSD,坚定拒绝:“不用。”
高晋言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一盒酸奶,递给他。
接过酸奶的傅知雪心情复杂,说:“你不用这样。”
高晋言似乎是很短暂地笑了一下:“好。”
第三回合,人物面。
非酋傅知雪:……
高晋言把玩着手中啤酒的拉环,冰凉的金属质感让他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并不看他,半晌问:“为什么救我?”
数年前的潮水翻涌而来,蔓延到他们脚下,海浪拍打的声音犹如他们此刻的心跳,缓慢但而沉重。
该如何作答?说我救你是书中任务,而你不过是作者笔下一道令行禁止的纸片人物而已?
傅知雪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就当我当时想学雷锋吧。”
电子壁炉烧出微红的色彩,两人盘膝对坐,在灯光与火光的映衬下像是两方古老的人像侧脸。
高晋言提了提唇角,重新掷出硬币。
第四回合,鹰隼。幸运女神终于站到了傅知雪这边。
傅知雪沉默。
高晋言苦笑一声,自我调侃:“我猜你也没什么想问的吧,那就减去一分钟,还有一分钟。”
第五回合。
硬币在空中抛出一道晶莹圆润的光,翻转数下,落到高晋言掌心。
他掌心相合,轻声道:“最后一次了。”
翻开掌心,鹰隼正欲展翅高飞。
高晋言:“你可以走了。”
“最后一个问题,”傅知雪道,他抬眼直视着高晋言:“为什么救我?”为什么阴奉阳违给我注射葡萄糖?
高晋言死死卡住镍币,这一点微末的痛感让他不至于失控。他说:“你就当我……今天也想当一次雷锋。”
这个笑话放这简直冷得要命,但确是终结数年来因果纠缠最好的回答。傅知雪心中隐隐有所预感,但那答案掩藏在平静的气氛下,随着一呼一吸轻轻颤动,没有破土的欲望。
这是挺好的。
他忽然不想听答案了,起身拿过钥匙就要离开。
在门打开前的最后一秒,高晋言说:“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我现在后悔了,我非要对你说。”
他的声音带有奇异的颤抖,仿佛要遏制不住平静表面下炽热的虹光:“——我喜欢你,我爱你。”
“这就是原因,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高晋言:要是我不解开锁链呢?
傅知雪:那你睡哪?
高晋言:你觉得呢?
江寰:想屁吃。
☆、海岛(上)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白炽光破闸而入。
傅知雪跑向大厅。厅内早已人走茶凉,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气。
他脚步一转,跑向二楼,他记得江寰就在二楼,就算宴会结束多时,他也不至于不等他吧?
拐角处,他撞上一道结实的胸膛,重心后移,下一瞬却被对方牢牢抓过去,鼻息间都是对方烟草与白松交杂的沉稳气息。
傅知雪不等喘匀气,拽住江寰肘弯的褶皱就道:“江寰我要跟你坦白一切——”关于我们都是书中人,关于我这个外来客。
“好了,不重要了。”江寰食指放在他嘴唇中央,声音带有不自然的嘶哑:“我早该——早该把你好好藏起来,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却与胸腔共鸣,恍若混音下的某些诅咒。
傅知雪觉得不对劲,跨过他的肩膀探头,庄重猩红的地毯,在曝光过度的灯光下如同一道延伸至脚下的血河,墙壁后走廊外传来呼啸风声一般的咒骂与恳求,一切有如魔幻。而何一鸿脸色惨白地看着他,轻轻地对他摇摇头。
傅知雪瞳孔紧缩,意识到了何一鸿的口型,他说——
快跑。
下一瞬,眼前涌现一团黑雾,傅知雪无力地瘫倒下去,清醒的最后一秒看见的是男人坚硬如花岗岩的一段侧脸,和眼神中奇异而偏激的光。
江寰曾对傅知雪说起经常来到他童年梦中的少年,傅知雪好奇心大盛,却缘悭一面。现在,却好像有了机会。
他拨开纷纷乱乱藤蔓交缠的带刺蔷薇,在馥郁得呛鼻的花香下,看到了十二岁的江寰,正孤孤单单坐在一张洁白如新的大桌旁,两条短袜的小腿摇摇晃晃够不到地。
傅知雪走过去,馥郁的花香逐渐被一股更浓的血腥味遮掩,男孩手中满是鲜血,神情专注地解剖一只白兔,用刀精准至让外科医师也不免赞叹。
年少的江寰没有回头,说:“何阿姨说我会是一个很成功的外科医生,我觉得她其实是在想另一个词。”
傅知雪环视四周,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于是顺着问:“是什么?”
江寰剖开心脏处的大动脉,鲜血喷涌而出。他答:“刽子手。”
傅知雪不知说什么,只得干巴巴地劝慰:“不管是外科医生还是刽子手,都是一种职业,你别违法就好。”
江寰跳下凳子,他脸上还沾有几点鲜血,却眼神明亮而眷恋,抬头看着眼前的青年道:“好。”
傅知雪又环视周围,蔷薇花藤攀援木椅而上,远处是恢弘城堡的一角,是江寰年少时的家。他问:“那个小男孩呢?”
江寰紧紧攥住手中的手术刀,反问:“什么小男孩?”
傅知雪:“就是那个经常陪你玩、还教你谈走调的钢琴曲的小男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