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的兄弟情义不是假的,他想要解毒救下自己的心也不是假的,但那一天,云无心对宋凌的杀心同样不是假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
云无心走出厅堂,外头还未过丑时,正是一天之中最为浓重的黑暗时刻,他没有再回头看宋凌一眼,一步跨入黑暗之中,脑子里走马灯似得划过这两年的朝夕相伴。
他寻遍汴京大街小巷的小吃带回侯府,被一心只想养生的宋凌嫌弃垃圾食品。
宋凌听遍汴京茶馆的话本子,挑精彩的强行拖着他去欣赏以宋凌自己为原型的故事。
在宋凌不知道的地方,他真的已经非常非常努力地尝试过千百种解毒方案了,失败到崩溃也不敢让宋凌看见。
他也知道,在背着他的时候,宋凌偶尔也会独自消沉,对着有清晰倒计时的生命感到烦恶。
如今这样也好,他不必再独自背负这个秘密了,宋凌对他所有的真心相待都是他骗来的,他拿着其实也从不心安。
身后,冯楚英叹了口气,打破沉默:“我觉得按照我的习惯,此刻我应该把他抓进来,让项漠用他最擅长的手段把他隐瞒的事情全部吐出来。”
宋凌闷声不吭。
冯楚英又道:“但我看他这个毫无求生欲的样子,又觉得项漠那些手段对他应该是没有用。”
宋凌安静如鸡。
冯楚英伸手拍了拍宋凌的脑袋,无视他通红的一双眼:“所以算了,承认吧,我们奈何不了他。”
宋凌终于哑着声音道:“我凭什么原谅他?”
冯楚英觉得自己又想叹气了:“我只说不逼他了,没说原谅他。”
宋凌咬着牙点头:“嗯。”
冯老太君已经离开了,此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冯楚英站起来,伸手把宋凌毛茸茸的脑袋摁在胸口,在他头发上粗鲁地呼噜了两把。
“行了行了,只许你伤心一会会儿,真是的,我明媒正娶的靖海王妃大半夜的在这为别的男人难过,传出去我这头上岂不是带了色儿?”
宋凌伸手抱紧了她,觉得腰太细了,又死死收了收,差点没把冯楚英勒断气。
冯楚英:……
你妈的云无心,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走前看我那个眼神跟托孤似得。
你欠我的用什么还!
她低头看怀里那个大脑袋,一时又无语起来。
这人为什么能把自己过得这么惨呢?
思来想去,冯楚英还是决定把锅扣在承平公主头上。
讲道理,生孩子的时候能把天赋点从他的脸上分一点到脑子上吗?
…………
别嗑,忍住。
第六十八章 进京准备•★
一直到进京,云无心都再也没有露过面,他依然住在靖海王府那个小院子里,只有药师婆婆偶尔会进去和他探讨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宋凌的态度,其实他也就消沉了那一晚上,之后便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每日里尽职尽责扮演一个普通护卫的职责,陪着小王爷东征西战,将容城一些不太老实的人挨个儿敲打。
几个月前,杨越躁动的心思还曾经是冯家的心腹大患,如今短短几个月过去,他反倒成了最为乖巧的一个。
说到底,杨越只是个被容城的繁华迷花了眼的普通读书人。
他来得晚,并没有见识过唐亚湾之战的残酷凶险,即便是往前倒推几年,他也是世家子弟,自幼衣食无忧,自打出仕见识的便是临安府偏安一隅的表面繁华。
他有几分雄心壮志,也有几分聪明才干,倘若生在盛世,未尝不可放开施展,但奈何如今时局看似平静,可底下的汹涌暗流,却一刻都不曾停歇过。
杨越从前极力想要放开海上商贸,很大一部分是受了宋珏的影响,宋珏私底下给了他一张海域地图,以及东南海域上百岛屿的物产分布资料,杨越浸淫商道,对于商品的流通和选择有着十分敏锐的嗅觉,他认为海上贸易的放开,会使得整个岭南道大大收益。
但今年,随着十万大山的商路进一步放开,以及容城周边各个小王爷出品试验场也放开了规模,杨越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对冯家的观感,一次又一次地惊叹于小王爷的前瞻性眼光和识人用人的独到老辣。
此前传出小王爷身份存疑的消息时,杨越也曾怀疑过冯楚英的身份,他对冯家女人向来不大看得起,但自打小王爷接掌靖海王府以来的种种,倒是令他心服口服。
他那日前来,本就是存了一份踌躇,他想,这么多年来,他与冯家虽说常有摩擦,但那都是出自政见的不合,或者说,仅仅只是出于他对于冯家女人的不信任而习惯性地反对,倒是没有、也不屑有什么私人仇怨,但倘若冯家真的胆大包天,那他又该如何?
从理智上来说,他反对一切女子从事政事,他认为女人就该好好地待在后宅,相夫教子,打理家业,冯老太君年纪大了他不好说,但像冯家大夫人、二夫人那般,时常如男子那般抛头露面,也是十分不妥,比如说去年云水中段的水坝决堤,二夫人身披戎装,亲自带了两千水军前去救灾,不眠不休半个月,在他看来,便十分地有失体统,并且他坚信,随便换一个更加懂得安抚民心的男性长官前去,必然事半功倍。
但毕竟冯老太君才是正经的大将军职,他说到底还是屈人一头,这些年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挫折,也不是学不会把心中的不满压抑下去,对二夫人这种举动,他最多也就在心里叹两口气。
但是假如传言是真的呢?假如小王爷不是冯榕海,而是那个早已消失的冯楚英。
年方十八岁的少女,却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整合岭南商业、大力发展手工业、治理盐碱地、开发十万大山、寻找矿脉……
仅仅是过了他手、动用了岭南税收财库的项目就有数十上百,涉及到数十万名百姓的民计民生。
他当初之所以想要推行海上贸易,多少也存了一份攀比之心。
而攀比之心的前提在于,你把对方视为与自己平等、乃至于比自己更高一层次的存在。
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产生过这种态度,哪怕是压他一头的冯老太君,他也始终认为那不过是冯家祖先的遗泽。
但冯楚英不同。
当时宋珏言之凿凿,由不得他不信,他便如同当街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似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去。
但他又看不上宋珏的做派,杨越虽说看不起女子,但从来不会私底下污蔑诋毁,这宋珏前脚与他说了一通冯楚英的不是,后脚竟然大张旗鼓地亲自上门求亲,简直令人不齿。
而等到小王爷归来,不过只是与他简简单单一番问答,他却恍惚间仿佛摸到了方向。
无论小王爷是男是女,她所做的一切,别人或许不知,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自己一叶障目,固守着男女成见,不过是衬得自己愈发地狭隘无能罢了,那与那二世祖宋珏又有什么区别?
离开容城前最后几天,冯楚英终于见了杨越。
两人简单见礼,便坐在靖海王府新修的茶亭里喝茶。
大婚那日杨越也来了,只一眼,他便看出来宋珏没有说谎。
但圣旨昭昭,即便是知道真相又如何,谁还敢反驳是怎么的?
“杨都尉,我一直都想跟你好好聊聊,但今年事务繁杂,竟然一直都没有碰上好的机会。”
杨越抿了口茶,却道:“其实,我倒是觉得,我与小王爷如今也没有什么需要聊的。”
冯楚英一怔。
“近日小王爷四处打点,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想来是打算进京了是吗?”
“对,”冯楚英发现这杨都尉说话虽然不客气,但态度倒是十分和善,“也差不多了,因为一些私事,我打算提前进京。”
杨都尉点点头,突然站起来,郑重地行了个属官礼:“小王爷,若您还算信得过我,我便向您保证,无论您回不回来,岭南始终是您的岭南。”
冯楚英一僵:“杨都尉这话就过了,岭南道历来受朝廷羁縻,从前不过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代行职责罢了,岭南自然是皇上的岭南。”
杨越凝视她许久,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他越是剖析,便越是觉察出自己与冯楚英的差距好比云泥,冯楚英不信任他才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