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亚湾地理位置特殊,是一个较为狭长的海港,易守难攻,补给方便,又是进入内海域的必经之路,自然是水军驻扎首选。
当时朝廷南迁已经两年,宁宗生性软弱,朝政被外戚把持,听闻东南海域危急,倒是上心得很,毕竟说实话,东南方向可是朝廷最后的退路。这军队分不出多余的,粮草和武器上还是可以出一份力,前往押送的是大皇子宋珩。
宁宗的元后身体不好,还未留下一儿半女便撒手人寰,这大皇子是宁宗还在亲王府的时候一个妾侍生的,是长非嫡,虽然人不够聪明,但胜在憨厚老实,若是生在盛世,也能当个守成之主,只可惜生在乱世,便显得无能懦弱了些。
神宗在位三十多年,临了晚节不保,许是怕自己做个亡国之君,南迁之时命运对他网开一面,生了场急症一命呜呼,留下个狗都嫌弃的帝位,众皇子这个时候开始兄友弟恭了,最后宁宗因为性格软弱身体也不咋好被赶鸭子上架,一步三喘地坐上了龙椅。
但转眼朝廷在临安干了两年,还算安稳,江南的繁华又迷了人眼,不少身居高位的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觉得辽狗在北方待惯了,怕是一辈子也没见过江海,根本不可能渡过江来与南朝廷作对,虽说这江山只剩下半个,但这半个繁华江山坐一坐想来也是不错的。
宁宗虽然无能,但毕竟是宋氏正统,且是个快四十岁的成年人,不太好拿捏,想要拿捏,目光便得往下一代身上看。
宋凌也是刚刚这么一琢磨才回过味儿来,小皇帝宋琮今年二十岁,与冯榕海同年,冯榕海出生在秋天,小皇帝出生在春天,两人只相差几个月。
宋琮的生母是宁宗继位之后所立的皇后所生,便是宁宗唯一的嫡子,而宋珩当时已经成年,这一长一嫡,还真是有几分可说道说道。
但谁也没想到,宋珩这一趟东南之行,竟然是直接被宗室监察使带回去的,罪名是贪墨粮草,贻误军机。
但这件事并没有闹大,宋珩回去之后便被关了起来,五年后宋琮登基,再之后宋琮铲除了外戚,厉兵秣马准备北伐,自始至终,这位皇长子都没再出现在宋凌的视野之中。
冯二爷却道:“这是朝廷对外的交代,但事实比这严重得多。”
宋凌一凛,比贪墨粮草贻误军机更严重,那便只剩下通敌叛国了。
冯二爷点了点头:“没错,当时,有人泄露了唐亚湾的换防图,海寇突袭唐亚湾,一把火烧掉几十艘艨艟,父亲被刺重伤。”
当时水军伤亡惨重,海寇趁机猛攻,冯老太爷伤重垂危,冯家大乱,战事节节败退,没多久冯家老大战死,整个冯氏生死一线。
此后便是冯老太君临危受命,带着儿媳们重整水军,于唐亚湾破釜沉舟而战。
当时战事紧急,冯老太君阵前来不及细查,把一些参与其中的人直接当众斩首,在最短的时间内稳住了军心,打赢了战事,但也因此错过了彻查清楚的很多线索,事后宗室巡察使到来,查到的所有证据都归结在了大皇子宋珩身上,宋珩被秘密带走,朝廷和冯家在谈判桌上互相妥协,便将此事揭过。
“冯家得到的交代是,因为宁宗嫡子出生,大皇子势力感到了威胁,因为把持军权的是皇后外家,大皇子这边多是当年南迁之时主和一方的文臣,从前皇后无子,两方倒是相安无事,如今得了嫡子,这心思就活络起来了,思来想去,便把目光盯上了冯家,假借运送粮草之名,与海寇勾结,借海寇之手削弱冯家,再由大皇子临危受命,与海寇演上一出好戏,既能彰显大皇子的能力,又能获得足够与皇后外家相抗衡的军权。”
宋凌拧眉想了想,当初这件事,众人讳莫如深,只知的确死了许多的南下老臣,但宋凌当年年岁尚小,并不清楚这些弯弯绕,倒是隐约记得太姥爷一连几日烂醉如泥,嘴里只喃喃几句“与虎谋皮”“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之类的话。
再之后,便是皇后外家一手遮天的十来年。
“这中间难道另有隐情?”
冯二爷目光发沉,显出一丝愤恨之意,又转身拿了碗水喝了,一抹短髯才道:
“虽然我是个粗人,但我自诩识人还有几分眼力,大皇子与我相识不久,我却始终认为他是个节义之士,绝不可能做那叛国的勾当,就在唐亚湾遭到突袭的前几个时辰,我巡视战舰,他只穿着一身中衣,潜泳了大半个海港,几乎去掉半条命,来告诉我说,让我加强警戒,可能会有变故,又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好比说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可放弃冯家的军权,又说不可与那些人硬碰硬,甚至还说……”
他顿了顿,重重将碗一顿:“他甚至说,若是过上几年,冯家发现朝廷实在不值得效忠,可取而代之。”
宋凌目瞪口呆。
这位在他的印象里只觉得庸碌无能的大皇子,竟然曾经对着冯家人说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当时到底察觉到了些什么?
“大哥战死的那一晚,我再度闯进大皇子的船上,想要问清楚大皇子那话是什么意思,但没能见到大皇子,却被船上几个黑衣人围攻,他们逼问我是不是私下见过大皇子,我不承认,他们便斩断了我的手脚,我依旧咬死了不承认,他们便将我丢入了水中。我的武功你也知道,虽说他们是以多欺寡,但每一个的功夫都不俗,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高手,我能捡回一条命,也是恰好遇上了那位行踪神秘的上师。”
这便是冯二爷藏在心里二十年都没敢跟任何人说出来的真相了,而整件事情的细思极恐之处在于,大皇子当时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处境,连传个话都要亲自在秋天的海水里泅渡至少半个时辰,冻得整个人脸色发青。
大皇子和他背后的势力无疑是那一场博弈的替罪羊,而背后真正的黑手是谁,冯二爷思来想去,无非两个可能。
一是皇后一脉,为了新出生的嫡子铺桥垫路,既铲除大皇子,又削弱了冯家势力。
至于二……
大皇子曾说,若是冯家觉得朝廷不值得效忠,可以取而代之。
所以,这第二个可能,是宁宗皇帝。
皇帝本人通敌叛国,与虎谋皮,这说起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但仔细一想却也不是不可能,皇帝对岭南的辖制权十分有限,而海寇则是只认钱财不认土地,若是真达成什么合作,无非不过是和曾经的辽人一般,连年进贡,允许对方如吸血虫一般吸附在中原百姓的身上。
宋凌也忍不住喝了一碗水,才堪堪压住心中惊怒之情。
但事到如今,宁宗皇帝都作了古,小皇帝收复了西京道,好像追究起过去,并无意义。
可那些无辜牺牲的人呢?
唐亚湾的冤魂,冯家的男丁们,一生默默无闻的大皇子,乃至于被连累到留下痼疾而早逝的小王爷。
他们又何其无辜呢?
冯二爷把藏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虽说越说越愤恨,但心里其实松快不少,大皇子那张被冻得发青的脸,眼神里的绝望比午夜的海面还要更加浓重阴郁,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梦见那张原本还算英俊、却因神情恐怖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每一次都是一身冷汗。
那张脸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在岭南之外,盘踞着一个冯家难以抗衡的巨兽,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将冯家拖入绝望的漩涡。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他最终选择听从大皇子的警告,无论如何,二十万海军是最后的筹码,握在老太君的手里,谁都放心,而他自己,则选择遁入十万大山,既是给了那未知势力一个“安全声明”,也是为冯家开拓一个最后的退路。
他目光闪了闪,最终落在女儿的脸上,还想说点什么,但想想能说的刚刚都已经说完了,只好给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冯楚英却沉吟了片刻站起身来,干净利落地跪在了他面前。
“女儿不孝,不该怀疑您,请父亲责罚。”
宋凌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么想的,二话不说也跟着跪下。
冯楚英茫然扭头,满脸都写着“你又在发什么疯”。
宋凌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就是下意识的……
冯二爷见状反倒没了刚刚的无措,反而身子往后一靠,望着两人幽幽道:“哼,是该敬茶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