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作为帝王,他的确很优秀,小王爷你在岭南不知道,过去几年里,我从临安到汴京,几乎眼看着百姓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到如今仓廪充实笑声盈野,他任用贤才不拘一格,户部如今的那位尚书听说从前只是汴京的皇商,朝廷攻打西京道的时候,他捐出了全部家产,哭着跪在临安城门处,说一家老小宁愿从此吃糠咽菜,也想有生之年见到国耻洗雪。”
宋凌说着忍不住微微勾起唇笑,他记得那位老大人,当时还只是一个穿着员外服、胖得很喜庆的商人,那天他一身戎装打马出城,路过胖员外身边,一个鲜红大氅烈烈风华,一个垂垂老矣嘶哑哀嚎,但那一刻宋凌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们怀揣着同样一颗破釜沉舟的心。
再后来他得胜归来,甲片损毁遍体鳞伤,裹挟着一身尚未褪去的凶戾血气,听说小皇帝带着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在城外十里迎接,他抬头一瞧,就忍不住乐了。
当初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的胖员外,如今身着鲜亮孔雀补,不顾自己已经站在了百官之前,依旧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
后来宋凌才知道,这位老大人姓沈,生来巨富,极擅敛财,当初倾家荡产资助军队,结果一个月之后就去了趟大理,靠着赌石又富了回来,还眼巴巴地跑到皇宫求见皇帝,问粮草够不够,不够自己可以再捐。
当时皇帝又好笑又好气,最后心一横,行,你这么会敛财,不如来替国家敛财,于是便给了他官身,丢到户部去好好干,没两个月户部尚书因为贪墨前线粮草被他查了出来,小皇帝震怒之下砍了一溜儿脑袋,最后心想反正没人了,不如就让他干了这正三品的户部尚书职。
冯楚英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想来当时那位大人的做法,让他这个主帅受触动不少。
“所以你问的不是作为帝王吗?”冯楚英道。
宋凌想要点头,却听冯楚英又道:“可是不作为帝王,他还能作为什么呢?他只能是帝王,也只有帝王的评价才有资格来评价他。”
宋凌几乎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清醒之感。
的确,他已经是帝王了,那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必然就只能是一个帝王,除了把他作为一个帝王来评价,没有任何别的方式。
宋凌忽然发现之前其实是自己狭隘了,即便毒真是皇帝下的又如何了,那最多也只能说明,他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帝王罢了。
兄弟情义这种事,宋琮比谁都知道,他是没有资格考虑的。
冯楚英又道:“我多句嘴,宋珏那种愚蠢的想法你可不要有,这天下啊,已经苦了很久了,至少目前来看,他是个好皇帝,最重要的是他还那么年轻,如果他一直这样聪明下去,他一定会给百姓一个盛世的,而任何阻碍盛世降临的人,都会被碾成渣渣。”
宋凌苦笑,宋珏好歹还有钱,自己有什么?
当然,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他也不是不能跑到西京道去一呼百应,重聚起当初陪他把辽狗赶出界碑之外的生死兄弟们,但——
他也得有命干才行啊!
“小王爷想多了。”他苦笑着摇摇头,“我无权无势,不过是一介——”
他住了嘴,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一介布衣了,于是改口道:“不过是一介无名无爵的郡王庶子,怎么敢有那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倒是小王爷您,宋珏为什么找您合作,原因我们都猜得到,您真的——不担心吗?”
不担心作为异姓王,会成为小皇帝创造盛世路上第一个被扫清的障碍吗?
冯楚英幽幽看着他:“你这话就挺大逆不道的。”
大逆不道到,完全不可能是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的燕郡王庶子能说得出口的。
冯楚英觉得自己这位前未婚夫真是有几分天真无邪。
也罢,自己此刻作为他名义上的大舅哥,还是应该包容一下孩子犯蠢的。
于是冯楚英故意叹口气苦着脸道:“无所谓咯,大不了就远远躲开,不要被他碾到就好了,还真当我贪恋这个什么靖海王位呢?”
宋凌见她难得露出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无意识地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
动作十分自然,自然到几乎冯楚英都要自己脑补出这个动作必然会接一句“别怕哥会保护你的”。
然后宋凌被自己的胆大包天给愣住了。
哎呀呀这个尊贵的脑袋是小王爷的,而这只大逆不道的手是燕郡王庶子的!
这可不行啊!
他悄悄垂下眼一瞧,顿时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小王爷眼圈红了!
宋凌心想,这……气哭了?
冯楚英也回过神来了,偏头躲开他的手掌,压了压情绪道:“没事,只是想起了我、我妹妹,她从前总仗着自己跑得快揉我头发。”
其实不是,从前她虽然皮,却不会用这种明显宠溺的动作来逗哥哥,反而是哥哥,总喜欢在她像个小狗一样蹲在轮椅旁边时,伸手把她软软的头发揉乱。
宋凌心想,原来是这样……那……
那我那个未婚妻……就还……
还挺可爱哒!
第二十四章 月下祭祀
祭月大会就在一切有条不紊的准备下到来了。
然后宋凌和云无心双双盯着日历傻眼了。
无它,祭月大会最盛大的月下祭祀仪式,与宋凌倒霉催的毒发时间撞了。
宋凌求助地望向云无心:“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拖一拖或者提前也行?”
云无心冷漠地环着手臂看他:“怎么的,为了你大舅哥连命都不想要了?”
宋凌不承认:“我只是担心那个宋珏搞事。”
云无心嗤笑:“他搞事关你什么事,小皇帝让你盯着他,又没让你度化他。”
宋凌沉默了一下:“好吧其实我就是不放心晏之。”
云无心:……
你突然这么坦诚倒是让我有些怼不下去。
最后宋凌还是去了,提前喝了压制毒性的药,云无心又带了两坛闷倒驴,宋凌的毒是夜里发作,月下祭祀从黄昏开始,一直到天色黑透明月升起,若是运气好点,也许能撑到散场也说不定。
今年的祭祀地点选在海边的一处断崖之上,断崖距离海面足有十丈高,无遮无拦,祭祀们背对着海面吟唱古老的祭歌,身后海浪声声似在应和。
这是岭南一年一度的大祭祀,几乎所有的世家贵族和丛林里的土王们都会参与,他们面朝大海跪坐着,跟着祭祀们的歌声轻声应和,在他们的身后,才是岭南的普通百姓们。
从前百姓是不参与这种祭祀的,祭月大会本就是贵族们的庆典,后来冯榕海引入了商贾,普通百姓这才慢慢参与了进来。
“今天才第一天,是主祭祀礼,岭南人敬鬼神,不敢在这种场合造次,等明后天,乃至往后六七天你就看吧,到时候这、那、一直到那,全部都是过来凑热闹的人群,到时候什么人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算命的杂耍的,可热闹啦!”
云无心带着宋凌混迹在前排最边缘,悄声给他科普自己收集的信息。
宋凌觉得很新奇,又抬头看祭祀台上,祭歌悠长,他也听不懂在唱什么,只觉得心神都随着歌声放松了下来。
不知道大舅哥什么时候上场。
宋凌刚说完,一道清越的声音骤然加入了祭歌,犹如静谧的海面上风暴骤起,有巨龙裹挟着雷霆与冰刃刺穿海面,迎头扎入了上苍的心脏。
这不是刚才充斥着安宁祥和感恩氛围的祭歌,这是一首战歌。
云无心低声在旁边翻译:“他唱的是,祖先在月亮的指引下斩开大海,取走宝物,用这宝物来使得人民吃饱、大地丰收,但海底守护宝物的巨兽苏醒之后发现自己的宝物全部不见了,于是一怒之下冲出海面,将洪水和瘟疫投放到人间。”
冯榕海的声线是清亮的少年音,但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却压低了声线,显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嘶哑来。
他说的是岭南当地的古语,与官话差别很大,音调怪异,加上祭祀词本就晦涩,有的地方宋凌甚至连她是在诵读还是在歌唱都不太能听得出来。
祭祀台上的小王爷穿着一身雪白祭衣,由两个光着臂膀裸着上半身的彪形大汉抬着越过熊熊燃烧的火堆。
“这里本来应该主祭祀跳舞,模仿天人飞翔的姿态越过火堆,但小王爷情况特殊,所以就被改成了这样,你看见那俩汉子上半身的纹路没?那不是刺青,那是以特殊药草制成、并由祭祀们诵经加持的彩墨,只有身上画上那些东西,他们才有资格代替主祭祀的双腿,帮助主祭祀完成一些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