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长辈遇到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力,但那人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留下了进山的地图,求周家长辈相救。
“那……那位长辈,成功找到进山的路,救到人了吗?”
冯楚英话刚出口,便觉得白问了,倘若一切顺利,又怎会有后来云无心他娘报复性往客岭投毒之事发生?
果不其然,周菀叹了口气。
“我周家之人,代代都只知钻研医术,不通人情世故,那位长辈我叫他一声堂叔,当年也不过三十来岁,他自觉于医道资历尚浅,又是鬼面疫这种凶险的疫病,他一人去面对一整个染病的村子,且不说药材和器械齐不齐全,光只凭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救下一个村子。”
“于是他便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去求助了当时西京城的府尹。”
周菀叹息道。
“周家历代都是太医署的掌舵人,有几分眼力劲儿的都不敢随意开罪周家人,这也养成了周家人个个心性单纯的缺点,我那堂叔当时心焦如火,求府尹拨给他一些医者和药物,他要带人进奉山坞治病救人,那府尹明面上不敢拒绝他,便对他说,让他先去组织医者,自己去搜罗药物和一些挑夫脚力,先把物资送进山里,不耽误治疗。”
冯楚英听到这里便猜到了几分。
历来地方官,欺上瞒下的手段大概都属于必修技能,真正办实事的好官能有多少,真正不怕事的好官又能有多少。
更多的时候,相比于解决问题,他们更愿意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比起冒着巨大的风险去救一个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连税收都出不上一份力的百姓,不如干脆釜底抽薪,弃卒保车。
周家长辈东奔西走,说得口舌都生出水泡,又以周家的名义许下各种好处,才生拉硬拽了十来名医者与他同行。
他以为他列出单子的药材和其他一些辅助的材料都已经被运进了山中,自己带着人兴冲冲一头扎进山里,准备大干一场治病救人,却只看到了一处被烧得山壁焦黑的村落。
村落里多是木石搭建的建筑,烧得面目全非,垮塌成各种鬼蜮模样。
山谷里没有一个活人,周家长辈清点之后,一共发现了一百五十六具尸体,已然被焚烧成白骨状态。
周家长辈目眦欲裂,他又不蠢,怎么可能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这奉山坞里的人,拼死也要跑出去求救,又怎么可能办出自焚的事情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西京府尹,只有他拿了奉山坞的进山地图,更何况,山谷里随处可见的火油桶、松木火把,都不是依赖于刀耕火种的奉山坞里的百姓所能拥有的。
“我堂叔回去质问府尹,但论心计,他又哪里是那府尹的对手,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事与府尹有关。”
周菀俏脸冰冷:“但那件事之后,我堂叔便自认罪人,是他的幼稚轻信给那个无辜的村子带去了灭顶之灾,不几年也郁郁而终。”
“那府尹后来如何了?”冯楚英问道。
周菀摇摇头:“不知道,我听爷爷说,那几年,临安朝廷对西京道的辖制名存实亡,各地府尹知州逃的逃散的散,野心大一点的便占城为王,这西京城还算繁华,城墙也算结实,那府尹便是占城为王那一批的。只是没过几年,他也销声匿迹了,没听说干出什么大事儿来,这西京城前后换了好几任城主吧,到大概十年前,临安朝廷稍有余力,才派了军中将领来接手西京城,为后来的北伐做准备。”
北伐路程遥远,粮草补给困难,西京城底蕴深厚,又在补给线上,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奉山坞的进山地图,还有吗?”冯楚英有些不抱希望地问道,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周菀也只是在长辈的手册中偶然见到,地图这种精细的东西,记不得才是正常。
“地图是没有了,不过,”周菀道,“如果能找到那两座山,或许我能辨认出进山的道路。”
见冯楚英吃惊地看着她,她罕见地有些羞赧:“我曾经跟着祖父在西京道行过几年的医,那奉山坞没有去过,但也远远地路过了进山入口,进山路径虽然复杂,但只要找到入口,里头的路径就比较单一,还是比较好认的。”
“那等明日黄雾散去,我们便去找找地方。”冯楚英拍板,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又忍不住有几分焦躁,也不知宋凌今日还能不能回来。
另一边,宋凌被小琀拽着腰带一路飞檐走壁,整个人被甩得七荤八素,口鼻之中灌满了黄沙,狼狈无比。
宋凌心想小王八蛋,你怎么也应该叫我声哥,竟然这么对我,你死定了熊孩子。
但熊孩子不管,还嫌速度慢,嘟嘟囔囔嫌宋凌重。
宋凌气死,自己最近都快要瘦成一把骨头了,别说帅气的八块腹肌了,就连原本常年练枪而分外发达的胸肌都缩水不少,小王爷偶尔不老实摸到都不会脸红了!
这熊孩子还嫌自己重?你怎么不把拆了抱个脑袋往前飞啊?
除了城之后好了一些,宋凌没有想到,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王也会有骑马,还是一匹非常神俊的黑马,两人同乘,黑马嘶鸣一声便急速奔跑,风里的砂砾打得宋凌脸颊火辣辣的疼,眼睛更是睁不开,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可这马却神一般地一路疾驰,毫不迟疑。
越走,宋凌便发现,他们的方向是逆着这黄雾的方向的,不知不觉间,黄雾已经被远远甩到了身后,而他们眼前,是一片裸露着黄沙和零星植被的荒野。
山峰耸立,宋凌素来知道北方的山和南方的不同,南方的山是柔和的,宽仁的,如同南方人温温软软的性子,而北方的山却是酷烈的,狰狞的,有嶙峋的骨架和锋利的爪牙。
此地数座山峰拔地而起,铮然向上,如立着的刀枪剑戟,敢于直指苍天。
其中有两座山分外地高且陡,它们平行而立,山脉走向也类似,恍若镜像一般。
黑马长嘶一声,开始循着怪石嶙峋的山道往里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个斜切往下的山洞。
“下来,进去。”小琀伸手欲拽宋凌,宋凌忙躲过他那只手,自己下马。
黑马打了个响鼻,冲小琀喷了喷口水,铁蹄不耐烦地刨了几下。
小琀伸手拍它的脑袋,罕见地露出柔和的神色来,一字一顿道:“长大了,进,不去了。”
黑马生气地躲开脑袋,后蹄一蹬,跑了。
小琀也不看宋凌一眼,便往那黑黢黢的山洞里走,宋凌也只好跟上。
山洞不长,更像是一个凹陷的隧道,出口处果真很矮,成年人都需要弯着腰才能出来,出来之后别有天地,外头是黄土砂石,里头却水汽丰沛,水源从地下涌出来,还冒着热气,汩汩流动,汇聚到远处的小湖之中。
小琀回头,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宋凌依言安静,小琀如一只轻灵的大猫,踩着溪流之上的石头,一路半跳跃着前进,直至来到一个紧闭的石门之前。
小琀压低声音:“师父。”
片刻后,石门被看不见的气劲缓缓挪开,露出里头一灯如豆的狭窄空间。
一个枯瘦的老和尚,背对着门口,身上的袈裟空荡荡地被风吹起,他双手合十,却不持佛珠法器,在他的身侧,立着一杆枪。
………………
提问:上师是谁?
第九十章 父子相见•★
宋凌认不出眼前沉默打坐的人,但他认出了那杆枪。
枪身银白,比他惯用的要细上两分,枪刃如雪,寒光凛冽。
枪身三尺之处,细细密密的防滑纹上,打有一个轻巧的菱形烙印。
这烙印,他们家祖孙三代所用的枪身上都有,来自于同一个兵器铸造世家。
这是承平公主遗失在西京道的那一杆枪。
一片沉寂之中,宋凌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忽然,墙角的滴漏发出“叮咚”一声清脆的声响。
小琀猝然抬头,生气地瞪了那滴漏一眼,跺了跺脚。
“快回去。”老和尚缓缓开口。
出乎意料,他的声音并不如他的外表那样苍老,带着某种清润如玉的沉凝之感,语气温柔慈和,好像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宋凌的梦境里过。
小琀走出去,足尖一点,攀上半山腰,身形隐入云雾深处,只余扑簌簌的草叶摩擦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