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又点头。
“会写字吗?把你的名字写给我看看好不好?”
少年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歪歪头,伸出手指碰了碰宋珩没动过的羊肉汤。
宋珩了然,把自己的那份羊肉汤推过去:“都给你吃。”
少年笑起来,伸手沾了茶水,慢吞吞地写下了“琀”字,宋珩刚刚看清,他便伸手擦掉,继续吃饼喝汤。
宋珩看清那个字的瞬间,眉头狠狠一皱,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平复了一下呼吸才道:“是谁跟你说,你的名字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的?”
少年这次没有迟疑,快速道:“师傅。”
“是教你武功的人吗?”
“是。”
“你治病的方法也是他教的吗?”
少年再次沉默吃饼,好半天才摇头:“不是。”
“那你治病的方法是谁教的?”
少年忽然抬手,把碗往宋珩那边一推,宋珩察觉出气劲不对,立刻伸手抵住碗。
少年的内力竟然有一种洪钟大吕一般的浩荡感,震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宋珩的内力是流水无形的风格,一推一卸,还剩下大半碗汤的水盆羊肉被推上了半空。
少年目光一凝,高高跃起,接住大碗,轻巧落下。
宋珩微笑道:“你别生气,我不问了。”
少年气哼哼的,把碗放下,起身离开。
那只大碗在他离开几步之后,无声无息地碎裂开来,羊肉汤淌了一桌子。
宋珩站起来,躲开流淌的汤汁,脸色微微发青。
一直在角落里装路人的宋凌三人这才走过来。
不等宋凌开口,宋珩道:“他叫小琀。”
他在桌上没被汤汁漫到的地方写下琀字,又迅速抹去。
宋凌道:“是他?”
宋珩点点头:“他的脖子上,有三颗连着的红痣,当年,我也只抱了他那一会儿,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唯一看清的,也就只有那三颗红痣。”
宋家这一辈的取名方式简单粗暴,除宋凌的名字寄托了承平公主的夙愿之外,其余皇子皇孙,皆以玉器为名。
但“琀”,是不一样的。
琀,又名玉琀,是陪葬用的玉器。
没有任何美好的寓意和期许,只有满满的恶意。
第八十八章 上师•★
因为“神王”的缘故,宋凌一行人决定暂缓直接去西慕岭的计划,多在西京逗留几天。
第三天的午后,却猝不及防遭遇了黄雾。
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口,远远地一道土黄色的屏障接天蔽日滚滚而来。
似浓云翻滚涌动,却裹挟着风雷之音,大街上的人群奔走呼号,以最快的速度关门落锁,门窗紧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外头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那黄雾来得很快,眨眼功夫便一口吞没了西京的古城墙,这黄雾从城外一片莽苍荒漠席卷而来,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遭遇过什么大的阻碍,这会儿被城墙一冲,散开些许,但前进威势依旧势不可挡。
片刻之后,鳞次栉比的民宅,从前朝传承至今的古钟楼,乃至城北山上那座屹立了两百年的铁木巨塔,统统被这黄雾笼罩。
冯楚英头一次见到这种自然现象,不自觉为天地威势所震撼心神,竟然忘了关窗,宋凌伸手把窗关上,刚刚落下锁扣,便听得无数砂砾扑在窗纸上的密集声响。
这黄雾进城之后,便缓了去势,散成了漫天黄云,等到那一阵密集的砂砾声远去,宋凌再次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隙。
细小的黄沙流水一般从窗棱的缝隙里散落下来,而后是裹挟着尘土的风扑进来,呛得宋凌连连咳嗽,窗外一片雾蒙蒙的黄,从窗口往外看,竟连原本几步之远的树枝也看不见,天色也黑下来,整个旧京一片死寂,只余下若有若无的幽渺风声呜咽。
小二上来敲门,说这黄雾怎么也得三四个时辰才能平息,提醒关好门窗,尽量不要出门,看样子十分习惯,想来这黄雾并不罕见。
“这就是御史台那些人拿出来说‘上不宽仁’什么的黄雾?”冯楚英惊讶之余,想起之前从宋琮那里听闻的事情。
宋凌点点头:“天地之威,我也是第一次见。”
虽然他来西京道的次数不少,但是还真的没碰上过黄雾。
冯楚英想了想,道:“你觉得这黄雾是怎么回事?”
宋凌捻了捻手指上沾着的砂砾,摇头道:“沙土而已,总不可能真与帝王德行有关。”
冯楚英笑道:“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但我曾经看过我哥搜罗的一本书,叫做《山川行记》,好像是墨家的一个不务正业的弟子写的。”
在那本书里,那位不务正业的弟子不爱钻研墨家的器械机关,只喜欢游历山川,在走到西北荒原的时候,他便遇到了黄雾。
不过他遇到的远比西京城里的那种要严重得多,他跟随着商队,走在荒漠之中,一场黄雾风暴来临,商队的骆驼们排成挡风的堡垒,把人和行李放在中间,饶是如此,黄雾过后,也有许多人和行李被埋进沙子之中,更可怕的是,黄雾过后,哪怕是最熟悉荒漠地形的当地人,也容易迷失方向。
“西京道的西北部,地形平缓,常年风势猛烈,加上气候干旱,土地也多是沙土,或许是这些原因,才导致了黄雾的形成。”宋凌回忆了一下西京道的地形图,做出判断,但他也有不解,“但我听皇帝的意思,好像是这两年尤其频发,的确是有几分古怪的。”
冯楚英想了想,道:“容城北部的海岸线,常年都在被海水侵蚀,年年都有百姓的房屋被海水吞没冲垮,后来哥哥提出,把那边全部种上适合土壤的果树,果然之后两年,海水侵蚀的速度降低了许多,我去亲眼见过,发现果树的树根像爪子一样牢牢地抓住岸边的沙土,海水便不如以前那般容易把土地冲刷到松软垮塌,水是如此,风力或许也是一样的道理。”
宋凌恍然道:“对,我想起来了,这西京道从前是半耕半牧,大部分荒原地带都是生长的牧草,后来沦陷的那二十年里,辽人时常南下,本地的牧民们就都逃的逃走得走,二十年间人口几乎少了一大半。”
“但人没了,牧草还在,并且因为没有了牛羊,反而长得更加茂盛,反而是这两年,从西京道被收复之后,镇西军屯军在此,他们大多是关内人,还是更喜欢种地多过放牧,而且朝廷为了巩固西京道的辖制,从南边一些闹灾的地方迁徙了不少百姓过来,给了税收优惠,鼓励开荒屯田。”
冯楚英也明白过来,接口道:“所以如今,恰恰是这些看似利好的举措,导致了土地失去牧草和树林的保护,地皮大量裸露,加上气候干旱,大风肆虐,自然就形成了这黄雾。”
宋凌皱了皱眉:“西京道如今的知州是江南鱼米之乡出来的,要说起来其实也是个实干派,听闻他曾经还给工部递交了不少自己改良的农具图,获得过朝廷的嘉奖,小琮看他踏实肯干,不似文人那般只会读诗书,特意派他来西京道任知州的。”
冯楚英“噗嗤”一声笑道:“倒也不能全怪他,不能因地制宜,也是学识所限,而且这黄雾看着可怕,其实实质危害并不太大。西京道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开荒种粮恢复生产,他功不可没。而且要考虑到百姓生活习惯和饮食习惯的差异,南方迁过来的百姓并不习惯放牧,更不习惯如草原人一般靠肉食和奶食为生,都是地道的中原人,还是得吃五谷才行,鼓励耕种是现有条件下最好最快的解决方案。”
宋凌叹了口气:“这倒也是。”
说话间,窗户突然“格楞楞”地响了几声,宋凌循声望去,发现原本扣好的窗锁正被人从外头撬起,缓缓旋转。
这可真是逗了,大白天的来撬锁,而且还是趁着这种天气在外面跑,那不得一头一脸的沙子啊。
宋凌摆摆手让冯楚英让开一些,自己走过去,侧过身子,伸手迅速打开窗户。
一个轻巧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滚入室内,灵活地在地上滚了两圈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宋凌无语地看着他滚过的痕迹,那人也低头去看。
被他滚过的地方,清清楚楚映出了一道沙土的痕迹。
来人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突然猛地甩了甩头发,同时大力地拍打自己的衣襟和下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