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柏背上的是小皇帝宋琮。
三个人,六只眼,就很尴尬。
可怜小皇帝堂堂九五之尊,想来还不曾如此做贼被拿赃过,一时竟然连从江柏背上下来都忘了。
他俩翻墙进来的,江柏功夫好,绕开武安侯府的守卫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宋琮不行,因为两人就只能这么个造型进来。
小王爷淡定地放下话本子,道:“你的腿也瘫了?”
小皇帝:……
江柏:……
好家伙,这是什么刺激的开场白。
宋凌:……
不如我现在关上门,重新打开,兴许我此刻是在做梦。
小皇帝被冯楚英一句话说回了神,阴恻恻地侧过头打量了一番小王爷,在她身下的轮椅上停留了许久,然后恶劣一笑:“你的腿才瘫了。”
说罢他从江柏背上跳下来,大摇大摆走了两步。
冯楚英一挑眉,“呵”地冷笑一声。
站了起来。
也往前走了两步,跟小皇帝面对面。
四目相接,彼此眼里都是挑衅的火花。
“骗子。”宋琮骂道。
“弱鸡。”冯楚英讥讽他。
宋凌:……
你们聊,我先走吧。
“哥——”
“安之——”
那俩人一同开口,语气出奇地一致。
告状的语气。
宋琮一根手指支棱着恨不得戳到冯楚英鼻子上:“哥,他是谁?他怎么进来的?你的书房不是从来不让外人进吗?”
冯楚英伸手打开他的手指,冷笑:“我当然是走进来的,跟某些翻窗户进来的可不一样。”
宋琮一看轮椅:“骗子!你明明就是滚进来的!”
他胡搅蛮缠的语气和逻辑让冯楚英一时间无言以对。
宋凌:“……你俩……玩够了没?”
宋琮讪讪地缩回手,昂着下巴冲冯楚英“哼”了一声:“你就是靖海王府世子吧?小骗子,不是说瘫了嘛?”
冯楚英敛起神色,冲宋琮行了个还算端正的礼,却没吭声。
宋琮:“行了,看你这个不情愿的劲儿,在岭南活了二十年没跪过谁吧?知道你膝盖金贵,我也不是很想受你一跪。”
冯楚英从善如流,起身坐回轮椅上:“那皇上便当我还是瘫着吧!”
宋琮下意识看了一眼江柏。
江柏:……
干啥玩意儿啊,我又不是您的轮椅。
冯楚英自己轱辘着轮椅先告了退,宋凌刚要挽留,却看见冯楚英冲着自己瞥来了鼓励的一眼。
宋凌知道,冯楚英这是在提醒自己,该开诚布公地与小皇帝一聊了。
从前因为种种猜测,宋凌心里对小皇帝多少有几分疙瘩,如今既然已经证明了西风醉不是小皇帝的手笔,并且小皇帝在别扭且努力地表达自己的善意,那如今他回来了,便应该把话说开。
方才冯楚英故意假装没认出宋琮,便是在试探宋琮的态度,而宋琮的态度也表明了,在宋凌面前,他始终还是拿自己当一个幼弟,而非九五之尊。
冯楚英离开书房,隐隐约约听见小皇帝在里头嘀咕:“算你识趣。”
冯楚英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心想这种熊弟弟真讨厌。
江柏“啊”了一声:“小王爷等等我,我也出去。”
江柏“哐当”一声,把门关上,窗棱上的灰尘都被震了下来,久别重逢的兄弟俩之间的氛围就这么被夕阳的光线下飘飞的灰尘给打搅得一干二净。
屋子里安静得令人心慌。
宋凌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琮太聪明了,于是当初他不太聪明的避让和猜疑就显得十分地可笑了。
可是宋凌想不明白的是,宋琮明明聪明到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反而借着宋凌离开的劲头反手一系列任免官员,将宋凌的离开利用到了效益的最大化,就好像丝毫不在乎宋凌是否会寒心一般。
良久,他听见宋琮低着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宋凌:……
什么毛病。
他伸手在宋琮头上拍了一把:“装什么可怜呢?有话就说。”
宋琮“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一把死死抱住宋凌的大腿。
“哥!”
“对不起!哥!”
“你的毒我知道是谁下的!但我没能阻止!”
“我错了哥!你别不理我!”
宋凌被他这一抱吓了一跳,差点抬脚把人踹出去,无奈这家伙抱得死紧,鼻涕虫一样死死粘着他。
紧接着又被他带着哭腔喊出来的话给震得久久无语。
就……为什么……
下毒这种黑锅,还有抢着背的?
第七十六章 说不出口的事•★
宋凌黑着脸,由着宋琮抱着他大腿嚎了一会儿,等到他抽抽噎噎地收了嗓子,才凉凉道:“继续啊!”
宋琮摇摇头,顺便把眼泪鼻涕全糊在宋凌的衣摆上。
宋凌觉得自己额角青筋直跳,想把这犊子揍一顿再说。
什么毛病这是。
宋琮对于危险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还没等宋凌握紧拳头,他立刻麻溜儿地爬了起来,自己找了个地方端端正正地坐下。
“哥,我给你煮茶。”
宋琮生着一张娃娃脸,只是平日里看人总是带了几分阴鸷,加之喜怒无常,令人生畏,反倒让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也唯有在宋凌面前,才能有这么一副乖乖巧巧的可爱模样,大眼睛还湿漉漉的,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猫崽子。
宋凌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压抑许久的思绪却忍不住翻腾。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在他的眼皮底下,长成了这幅表里不一的模样的?
他在自己面前有多可爱,在别人面前就有多残忍。
这会儿看起来有多乖巧,玩弄权术之时便有多诡谲。
从前他没有深想过,只觉得他聪明早慧,又因为身处深宫而不得不学会了那些手段和算计,但如今却忍不住想到了更深一层。
他从小到大,在宋凌看不见的地方,到底吃了多少亏,见识了多少人间至恶,才把自己变成了这幅模样。
从很多方面来说,宋琮和冯楚英非常相似,但冯楚英远比他幸运得多,至少在前十六年,还有个真正的小王爷为她遮风挡雨,更有冯老太君她们不问缘由的支持。
而宋琮什么都没有。
他五岁登基的时候,先皇临死前最后一道旨意是赐死皇后,宋琮身边除了一群虎视眈眈的权臣,便只剩下几个不服气的异母哥哥。
而宋琮之所以能登上那个位置,不过是因为相比于其他的异母哥哥们,他更加年幼好掌控,也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哥,你知道败寇吗?”
“你要是提前两个月问我,我还真不知道。”
败寇,又是败寇。
这些活在皇权阴影之下的人,到底有着多大的能量。
先是云无心,再是宋琮。
“哥,你就没怀疑过,当年我在宫里孤立无援,你也不过只在军中有一些根基,只凭咱俩,到底是如何扳倒尚书令的?”宋琮茶煮好了,递给宋凌一杯。
尚书令一职,是尚书台的最高长官,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宰相,说一句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从前朝女帝时期开始,因为这一职位的权利太大,历代帝王便不再设置,尚书台一般只用左仆射和右仆射两位长官来共同执掌权利,起到一个平衡和削弱的作用,以此来保障皇帝的绝对控制。
但在宁宗驾崩之后,当时的左仆射一党极力拥护宋琮为正统,宋琮登基当日,右仆射谋反被抓,一应党羽全部被诛。
与诛九族的旨意一同下来的,是任命左仆射为尚书令的诏书。
从那之后,尚书令把持朝政整整十年。
“哥你还记得吗?当初被诛九族的那个右仆射,他其实是我亲舅舅。”宋琮喝了口茶,茶是他从宫里带出来的新茶,气味幽远清香,说到从前的事,宋琮眼神冷下来,露出一个阴森森的浅笑。
宋凌一脚把旁边的矮几踢过去,撞在茶案上,宋琮猝不及防,被洒出来的茶水烫了个龇牙咧嘴。
“说话就好好说,不想笑就别笑,摆这么张阴森森的鬼脸吓唬谁呢?”
宋琮抿抿唇,立刻腰背挺直一低头:“哥我错了。”
宁宗皇帝因病逝世,他于临安登基,又于临安驾崩,前后也不过七年光阴,他窝囊一世,登基之后干的唯一一件大事大约便是生了宋琮,并且临死前决定豪赌一把,将皇位传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