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阴恻恻地盯着头发花白的御使大夫片刻,忽然笑道:“御史大夫说得极对。”
长久以来跟阴晴不定的小皇帝作斗争的经验让御使大夫神情一僵,心里立刻升腾起警戒之意。
众人都知道,小皇帝逆着你的话说不可怕,一旦顺着你的话说,那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而当小皇帝开始夸你了,那就完犊子了,他肯定憋了坏等着往你头上扣。
果不其然,小皇帝摸着下巴笑道:“你们也这么认为?”
御史中丞作为御史大夫的第一狗腿,不得不硬着头皮跪下附和,另外几个私下达成共识的文官此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
小皇帝挨个儿点了点人头,赞许道:“不错。”
然后目标明确地看向御使大夫:“御使大夫今年五十有八了吧?”
“是,不敢劳烦陛下记得老臣岁数。”
“你夫人与你是年少夫妻,想来年纪差不多大吧?”
“老妻比臣小两岁,今年五十有六了。”
小皇帝点点头:“都这把年纪了,想来也生不出孩子了。”
御使大夫:“……啊?臣、臣……”
小皇帝摆摆手打断他:“儿子女儿也都成年了吧?”
御使大夫:“是、是的。”
小皇帝一拍手:“我观御使大夫,学识广博,可为天下师,想来也不用您夫人在身边日夜督促砥砺,所以我想,老夫人到了如今这个年纪,既没有生儿育女的重任,也没了相夫教子的职责,在贵府已然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吧?”
御使大夫:“啊?这、这、老臣——”
小皇帝拍拍胸脯:“但是朕,你们也是知道的,就是宅心仁厚,这样吧,来人,”
旁边掌事大太监上前半步。
“去,这几位老大人家中情况想来也与御使大夫相仿,差人去他们府上,把诸位夫人都请过来,记住了,只要五十岁以上的,就说,朕见不得她们失去人生价值,有份好差事送给她们。”
小皇帝“嘿嘿”一笑,继续道:“记好了啊,年轻的就别请了,年轻的可还承担着生儿育女的责任呢!”
底下乱做一团,掌事太监已经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左仆射是个老光棍,老妻早几年就去世了,这会儿也实在看不下去了,疾呼道:“皇上!自古女子不可入朝堂,您这么做,实在荒唐!”
小皇帝摆摆手:“都是些老夫人,自古还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呢,我请诸位长辈来宫中一叙有何不妥?来来来,诸位爱卿也争辩了一早上了,想来都饿了,已经是午膳时间,各位去偏殿稍作消息,用一下午膳,等晚些时候诸位老夫人到了,咱们再继续。”
说罢拔腿就走,底下人唉声叹气地被请进了偏殿,嘴里还嘀咕着“荒唐!实在荒唐!”
午膳送上来,一人一个黑馒头,入口粗粝,难以下咽,可皇帝赐的午膳,没人敢不吃,一个个噎得眼泪汪汪,苦不堪言。
午后,七八位老夫人忐忑不安地被请了过来,好歹小皇帝还给诸位大人留了些脸面,没有直接请上朝堂,而是送到了一墙之隔的偏殿。
“几位老夫人如今已经到了,既然按照各位大人的意思,这几位老夫人身为女性,已然便失了价值,朕于心不忍,想给她们在宫中谋个差使,诸位意下如何?”
底下死寂一片,谁都知道皇帝行事荒诞,这次把事情搞得这么大,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一时间,聪明的都不太敢轻易开口。
御史台自古盛产愣头青,那御史中丞这会儿气得脸红脖子粗,既是为了打破僵局,也是为了向上峰表忠心,便斥道:“陛下此举实在荒唐!圣人云,君君臣臣,耿直谏言乃为臣之责,宽容佑下乃为君之义,如今陛下却拿臣子家人作伐,辱没大臣,谋求臣子之妻,实在荒唐!荒唐!”
小皇帝闻言“刷”一下从龙椅上站起来,怒不可遏道:“你再说一遍?!”
御史中丞被吓得差点摔个屁股墩儿,刚要咬牙再说一遍,只听皇帝尖声道:“朕谋求臣子之妻?朕这么年轻貌美的,我还需要谋求臣子之妻?谁谋求谁?谁占谁的便宜?就隔壁那群?啊?朕的皇祖母要是还活着,也不比她们大几岁!!朕让她们进宫办差,有什么不对吗?”
听皇帝夸自己“年轻貌美”,几个事不关己的武官站在边缘捂着嘴闷笑,文官们个个如丧考妣,在心里再一次刷新了对小皇帝喜怒无常之下限的认定。
皇帝还在破口大骂,骂了一会儿不过瘾,干脆走下台阶,挨个儿指着鼻子骂。
他也不骂别的,就揪住说他“谋求臣妻”那句,往死里挤兑,其用词之粗鄙,思维之恣肆,令人叹为观止。
御使大夫人老成精,实在扛不住小皇帝这一通喷,勉强另辟蹊径,道:“求皇上可怜老臣和妻子,老臣家中儿女众多,虽说厉行节俭,但仆役丫鬟也有二三十口人,家中一应用度,全赖老妻掌管中馈,这宫中职务,老妻实在是无力担任。”
皇帝闻言好歹不再骂人了,阴森一笑:“掌管中馈?”
他手一指:“沈大人!”
胖胖的户部尚书沈大人像个团子一样跪下来:“臣在。”
“你执掌全国税收,想来对着财务运转之事相当熟悉,手底下能够执掌财银的能人也不少吧?”
“陛下明鉴,全赖皇恩浩荡,如今户部人才济济。”
沈大人虽然是文官,但他是商人出身,文官一系的人都看不起他,他也不大在意,不打交道就不打,反正他是皇帝从民间愣给拔擢上来的,只需要对皇帝一个人负责便好。
众位文官这会儿才发现,文官堆里还有个自始至终看戏的玩意儿,个个气得怒发冲冠。
皇帝道:“这些老大人家中中馈无人掌管,你便辛苦一下,拨几个能人去帮忙,诸位大人也说了,女子无才,不可与男子相提并论,想来这执掌中馈的事,男子也应比女子更加得心应手才对。”
沈大人:“臣遵旨!臣这就回去遴选人才,绝不辜负陛下所托,一定把诸位大人的后宅打理得妥妥当当。”
文官鼻子都气歪了。
呸!个死马屁精!
这么一闹,众人都快忘了最开始是因为什么争执起来的,到底还是左仆射识趣,长叹一声,知道今日这一遭想来必然还是无功而返了,乖乖认了怂,找了台阶下,又说了冯老太君一通好话,皇帝这才松了口,让太监去吧各位老夫人送回去。
等到下朝,已然是金乌西沉,诸位老大人又饿又渴,累得头晕脚软,偏偏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叫苦,感恩戴德地相互搀扶着出了乾圣殿,望着殿外的广阔天空竟有片刻恍惚,不知道这一日苦战到底是为了什么。
唯有左仆射走在最后,似是知道皇帝还有话讲。
果不其然,待得殿中只余下他一人之时,小皇帝站在空荡荡的殿内冷笑一声,低低道:“借口也不知道找个好点的,一群蠢货。”
左仆射浑身一凛,磕头离去。
殿内昏暗,灯还没有点上,小皇帝站在门口,门外的天光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负手而立,怔怔望着远方出神。
天都快黑了,江柏他应该……
接到哥哥了吧?
…………
宋凌:生孩子?传宗接代?我爹是和尚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琮:朕这么年轻貌美,宅心仁厚……
第七十四章 周菀不是人•★
西大街上有个汴京人都知道的药庐,每三日才开门看一次诊,看诊大夫是个年轻的姑娘,名叫周菀,据说家中世代太医,祖上与千金谷的药王曾是至交。
然而周家祖籍在西京道上,二十多年前西京道陷落,周菀的叔伯们自愿请命,前往前线救治受伤的士兵,结果偌大一个蓊蔚洇润的家族,只回来寥寥三四人,到了周菀这一代,更是人丁凋零,只剩下她一个小女娃和另外两个比她小了七八岁的堂妹。
周家医术原本传男不传女,但一来到了这一代已经无人可传,几代人的医术积累就此断绝实在可惜,二来,这周菀自幼天赋过人,对单方过目不忘,五六岁时尚未系统学习医术,只跟着父亲在药庐看诊,便能通过耳濡目染,准确地诊断出一些常见病症,并背出相应单方。
到八岁,周家老太爷病重,临走前召集所有子孙,废除了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将周菀立为周家这一代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