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闻流抬眼望着方脸大叔,面上带了心虚之色。师尊变成如今这般处境都是因为自己,这……唉……都怪自己……
“你说,江春这孩子怎么这么靠不住?”
方脸大叔还在絮絮叨叨,叶闻流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江春?孩子?这说的是尹仙翁吧?他瞧瞧方脸大叔,又想想尹江春那张过分沧桑的老脸,忍不住笑出声来。
“还有你……”方脸师叔突然将目光落在叶闻流身上,他眯着眼缓缓往前靠了又靠。浓烈的酒气扑将过来,叶闻流不由皱了皱眉。
“师叔。”乙莫年身形微动,刚好挡在了叶闻流跟前。师叔他行事一向洒脱不羁,若是师叔知道自己是因为叶闻流才离开的无垢天,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此事与他无关。”
方脸师叔一张脸骤然亮起来,他使劲在叶闻流脸上捏了下,话却是对乙莫年说的:“莫年,这不会是你新收的入室弟子吧?”
“是。”
乙莫年这孩子自小性子冷清,不喜与人相交。因为这事,他这个做师叔的可算是操碎了心。上回回无垢天乙莫年还是独身一人,连个入室弟子都没有,身边着实冷清得紧。
方脸大叔哈哈大笑两声,估摸着是看到了徒孙心情格外明朗。他双手捏住叶闻流的脸用力扯了扯,直到叶闻流痛得龇牙咧嘴才松开,扬起手里的酒葫芦就是一大口:“收了徒弟好,收了徒弟好哇!这人呐,还是身边有个人好些,能添些人气,没那么冷清。你师尊若是在,看你这般也会心安的……”
“师叔说的是。”乙莫年恭敬回道。
“哎,不对啊!”方脸大叔忽地收了笑,再次将脸凑到叶闻流跟前瞅了瞅,又挪到乙莫年跟前瞅了瞅。精明的目光扫了又扫 ,得出一个结论,“莫年,你混成如今这境地,莫不是与你这徒弟有关?”
乙莫年的面上似是撑了一片静湖,分外平静没有半分波澜:“无关。”
“是么?”他晓得乙莫年定性极佳,只是这么看定是看不出个究竟。可这小徒弟就不一样了,瞧着十五六岁的年纪,心性尚不平稳,稍施压力说不定能将实情给逼出来,“你师尊不说实话,那你说。”
叶闻流面上迅速腾起抹笑,他龇着一口大白牙笑得无比灿烂:“师叔祖,师尊方才说的便是实情。”
方脸大叔不以为意,他的目光划过叶闻流的手腕,忽然眸色一变一把抓起叶闻流的衣领,面目狰狞可怖:“拖累了你师尊还不敢承认,你果真是好样的。”
“师叔!”乙莫年抬手抓住方脸大叔的手,眉间有冷气流淌,“松手。”
“看到没?即使你没良心,莫年这小子还是执意护着你。”方脸大叔说罢,松手的一瞬立即扼住了乙莫年的手腕。片刻后,他才面色沉重松地离开,“莫年,你说实话,你身上的妖灵去了何处?莫不是……”他直直盯着叶闻流手腕上的玉清珠,“莫不是这妖灵去了你这宝贝徒儿身上?”
知道眼下再难遮掩下去,乙莫年拉过叶闻流,将他护在身后:“师叔猜得不错。”
“莫年,你……”
“为护师尊,暗渡妖灵,成为仙门公敌。”这样的徒弟,叫他如何忍心将之弃之灵湖,饱受煎熬?
“莫年于心不安,索性弃了仙门,陪他身侧,护他周全。”
“你啊你……”方脸大叔无比痛心地望着乙莫年,叹息好半晌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师叔。”乙莫年暗自握住叶闻流的手,神情里是毋庸置疑的坚定,“闻流,我定要护住。”
似是这话触动了方脸师叔的心事,他望着两人,眸光由阴转晴,眼里亮晶晶的,似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他笑了,笑得欣慰又凄凉:“护住好,护住好啊!若是当年师叔有你一半的魄力,也不会把自己搞成如今这幅鬼样子。”
师叔的那段前尘旧事乙莫年多少有所耳闻,师叔因一女弟子痛心疾首,自此之后再没收过徒弟。
一生,只一徒。
“师叔……”乙莫年凝眉。
“哈哈!”方脸大叔朝他两个摆摆手里的葫芦,笑着躺下两行清泪,看不透是悔恨还是怀念,“好了,既然你们两个未受重伤,那我就先走了!保重!”
“师叔珍重。”
“师叔祖珍重。”
月影幢幢,在那人身上洒下一片清辉旧梦。方脸大叔仰头灌了大口烈酒,身体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能被风吹散的柳絮。他笑了,笑得很是大声:“护住好,护住好哇……”
待到人影逐渐模糊,叶闻流才怔怔出声:“师尊,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师叔祖他老人家很孤独,也很可怜。”
握着叶闻流的手紧了又紧,乙莫年侧头朝他看过来,眸中带光,恍若繁星:“师叔的故事,想听么?”
“嗯,想听。”
就着漫天的星河云月,乙莫年缓缓讲述着旁人的故事。眼角若隐若现一抹苦涩,似乎有几分心酸:“师叔这人为人古板,五十多年前他收了位入室女弟子。”
提起来就让师叔祖这般伤情的人,叶闻流猜那人不是死了便是入了歧途:“那位女弟子死了?”
“对,她死了。”乙莫年声音淡淡的,他的目光落在遥远的星辰月影上,“她死之后,师叔就变了。”
师叔祖方才一直强调“护住”两个字,莫不是女弟子为救师叔祖而亡,而师叔祖也因为没能将人护下而悔恨一生?
“难不成,那女弟子是为了救师叔祖而死?”
“是,又不是。”
叶闻流着实纳闷:“那是……”
月光浅浅落在乙莫年面上,浓长的睫毛下是一双饱含沧桑的眼睛:“女弟子爱慕师叔,师叔得知后大怒,不念半分师徒情谊将人逐出了无垢天。”
“女弟子是那时候没的?”既然没死,又何来这般的悲切悔恨?
“没死,却已是死人一个。”乙莫年缓缓闭上眼睛,遮去眼底的暗沉,“被深藏在心里多年的人厌嫌,那种感觉想必不好受。”
叶闻流听着听着不觉生出几分感伤来:“那后来呢?”
“后来……”幽深的长眸缓慢睁开,凝望星子的眸中不带半分温度,“后来,女弟死了心,御剑除害,造福百姓,扬名四方。”
“好一个飒爽英姿的女英雄!”叶闻流听得激动,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值得人敬佩。
乙莫年听罢,缓缓勾了勾凄凉的唇角:“的确是飒爽英姿,举世无双。可惜……”他伸手掬起一抹月色,似在缅怀故人:“可惜天妒巾帼,离开无垢天的第六年,她被歹人算计,英年早逝。”
叶闻流正听得尽兴,听到后头,一张脸缩成了个干瘪的苦瓜:“很可惜……”
“师叔得知这消息,悔不当初。”乙莫年仰头望天,低声叹息,“自此,师叔性情大变。嗜酒,云游,逍遥四方,不再插手仙门中事。”
“因为当年他没将那位女弟子留下,后来也就没能护她性命。”师叔祖心里,对女弟子更多的应该是愧疚。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师叔对那女弟子分明是有情的。只是碍于师徒有别,纲常伦理才没能正视此事。到后来物是人非,才后悔莫及,用一生来还债。”
师徒有别,纲常伦理?对于尊礼重道的人来说,这的确是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么师尊呢?师尊素日里也是个极重礼节的人,那……
叶闻流心虚抬头,刚好对上乙莫年那清冷淡薄的眸子。他正在认真看着自己,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眸色幽深,似在纠结。过了许久,那双眸子重新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寡淡浅薄:“尊师重道固然重要,但为师以为,无愧于心活得通透才算不枉此生。”
不愧于心活得通透才算不枉此生,那师尊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