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有一部分是出于追求长生的私心,也有掩饰皇帝杀兄囚父的意图在,但无论如何,经了这些年的修行,他的心性到底平和了许多,加之四海升平,他也有了耐心和时间,与这样一个女子两情相悦,细致地照顾她的一举一动。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那些灰暗不堪的旧事已成过去,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温嘉姝被人这样盯着看,脸颊微烫:“哪里不薄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却又没了下文,不言不语地立在那里,将人瞧得心都热了。
“阿姝,今天出来的太久,我们该回去了。”道君把白马的缰绳递给温嘉姝,自己仍旧去骑那匹红鬃烈马,却被她扯住了衣袖。
“你不说便算了,好好的怎么又来骑这匹马?”
“这匹马只是有些小毛病,又不是骑不得。”道君觉得好笑,“难不成阿姝要我走回去?”
她欲邀君同乘,又觉不好意思。
“不如我们去找守军再要一匹马吧。”她壮着胆子在他的面前用特权,“我阿耶毕竟是司空,想暂时借一匹马,也不太难。”
“借马没什么,”道君想到了温晟道,蓦然一笑,“我记得司空白日里除了在弘文馆当值,也常会出外巡视。阿姝不怕我们遇上他?”
“遇上便遇上吧。”她沉思片刻,犹豫着开口:“我也是时候让阿耶见见你了。”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阿姝, 你真的要我现在去见司空?”道君哑然失笑:“你不怕把他吓着?”
他同温嘉姝说了这些话,是盼着她起些疑心,诘问他从前的身份, 可这个小姑娘除却对驯马的事情稍感惊讶, 其他竟什么也没问。
她对许多东西都有着出人意料的兴趣,怎么到了他这里, 她就什么都不想问了?
“我阿耶上阵杀敌都不怕, 还会怕你么?”温嘉姝牵了那匹白马, 抚了抚它顺滑的皮毛,“他是个很开明的人,虽然择婿的规矩苛刻了些, 但也不是不能通融。”
有些事情,如果一开始就是误会, 那么拖得时间越久,也就越难解开了。她的身上有许多不能告诉人的秘密,有些是可以告诉皇帝的,有些却又一辈子只能藏在心底。
皇帝这些往事, 即使是稍微做了些修饰,可只要稍微熟悉上皇在位时期旧事的人听过, 便知道这争家业的故事按在哪个大臣家里也不合适。
她若是一味装作不知道,显得有些虚假,可她心里头明明白白,又不敢顺着他的心意起疑, 开口去问他“哥哥, 你难道是皇帝么”,皇帝要是和盘托出,她又该如何做戏?
这等事情, 越装越容易露出马脚。皇帝阅尽百官,焉能看不出来她做出来的戏?到那时他是会想现在一样喜欢她,还是会怀疑她是臣子刻意谄媚送上来的女子,进而厌恶她?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两个人毫无顾虑,她想说些什么也不必担心惹来他的不快,牵连到温家上头去。左右她对长安里的事情没什么印象,听过不知道也属正常。
和一个喜欢的道士谈天说地,说得再离谱些只能算是爱侣间的私语,想对长公主用些什么手段,也不会教人怀疑她是刻意仗了天子的宠爱与小姑不睦,然而这些事情,放在皇帝和臣女之间,她就有了太多的束缚。
未入后宫便妄议朝政,这是不贤,上皇未崩,她却想方设法离间皇帝和长公主这对同父的兄妹,又是不孝。她不愿意落到这样难以自处的境地,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一直维持住这种道士和风流贵女的戏码而不被拆穿。
索性把这难题丢给别人,让阿耶或是那些禁军来打破现下这个局面也未尝不可。
“了不得,阿姝从前还怕喝醉酒被娘亲打手板,现在居然有胆子带我见你父亲。”道君回想起这几日底下人的奏报,微有些醋意:“按了司空择婿的眼光,我怕是都入不了他的眼,再怎么开明又能通融到哪里去。”
他下诏让温晟道这些日子暂缓辽东战事的征兵,先要派几位能言善道的使臣去高句丽宣诏,居中调停。有大军镇边,高句丽的叛军乱臣也有所顾忌,不敢对上国使臣无礼,最好能将高句丽内的这场叛乱拖上一拖,等一个合适的出兵契机,再令边军渡河。
谁成想温晟道竟是个闲不住的,依皇帝来见,竟是要把御史台和吏部的差事都接过去一般,私底下打听了好些年轻官员和世交公子的底细,出身、年岁、策论文章、家中有无通房妾室……如果不是顾虑太费周折,估计还想看看那些未婚朝臣有没有违背朝廷禁令,私下逛了烟花地。
简直比御史大夫还要关心百官的私德。
瞧在阿姝的情面上,皇帝把这桩事按了下来,不过到底还是有些恼意,便命人去教坊司寻了十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借着君王体恤的由头,分赐给了尚未成婚的官员,绝了温司空的那份心思。
“我阿耶人好得很,从来不打女子。道长想来也会合我阿耶的眼缘,他要生什么气呢?”温嘉姝倒不清楚这样一段事,只是以为郎君在和她说笑:“道长也就是年纪大些,其他的都还好。”
当然如果从他原本的身份上来看,或许还得添了出身皇族和行伍出身这两条。但如果道君真的要娶她,阿耶也不敢说什么。
“年纪大?”皇帝顿住了脚步,试图从温嘉姝的表情里辨出她这话中的真伪:“阿姝,我分明还未过而立,难道瞧起来很老么?”
温嘉姝没想到他对这话在意,掩口窃笑:“道长只是年纪略长些,不是老。”
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在这些未出阁女子之中年纪也不算轻了,好些人家的姑娘才行过及笄礼便嫁了,盘上了妇人头。”
未成亲的人里,皇帝这年纪可不就是大了么?
“温司空择婿还有些什么条件,”他平静道,“阿姝也和我说说罢,教我有些准备。”
“道长,其实也没什么的。”温嘉姝道:“那些条条框框没有多重要,只要我喜欢就成了。像是我阿耶当年的条件,要娶我阿娘也是不成的,可是耐不住我阿娘喜欢他呀,最后我外祖也只能成全了她。”
“那不一样的,阿姝。”道君叹道:“你阿耶的过往清清白白,温夫人家里一查便知,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可你这姑娘又知道我什么事情,温司空问起来,你要怎么回他?”
她从来都不问他出身高门还是庶族,财产田地几何,也不担心将来是否会有需要相处的舅姑妯娌,或许还要面对他的庶子庶女、妾室通房。
“道长不是说过了吗?”温嘉姝笑道:“从前随着上皇建功立业,后来出家诵经,道号玉虚,这些我都知道了。”
“阿姝不问其他的?”
“道长以为我还应该问什么?”她惊诧道:“你也没问过我什么呀。”
他不问是因为整个九成宫都在天子掌控下,一个随驾的臣女,只要皇帝想,都无需特地嘱咐,底下人自然会把皇帝想要知道的消息呈上。
“《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知道出家的道士僧侣必然有难以对人明说的过往,才会勘破红尘,遁入空门。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其他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打紧的。就算你不打算入仕,我那些嫁妆也够咱们过一辈子的。”
“我又不是和你的从前过,管那么多做什么。”她侧头去回应他的注视,风致嫣然:“道长,你喜不喜欢我?”
他被看得避过了眼:“自然是喜欢的。”
大概温府的门第、父母给的陪嫁可以让她与未来的丈夫一生衣食不愁,所以她才能这样从了自己的心意去选择夫婿,毫不怀疑自己挑中的那个男子。他却生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对上别人的喜欢,总有不安之感,或许明里没有说过,暗里却总在关注着她。
“你瞧你,亲人家的时候不害臊,现在又怕我多看几眼?”
道君笑了笑,不置可否,“阿姝,但愿你不后悔罢。”
禁卫军巡逻值宿泰半都是由温晟道来安排,但此事机密,温晟道不可能把这些透露给妻女,皇帝手中倒是有弘文馆呈上来的地图,可认真论起来,他也不能完全清楚距此处最近的禁军在何处。
那匹红鬃马遭了姑娘的嫌弃,再也不许他骑,两人共乘一骑又太显轻浮,传出去于皇帝而言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可对温嘉姝来说,让人晓得她和一个郎君同乘了一匹马,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