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要回家了,所以才做了这样的梦吗?”他的声音是少有的轻柔,“你想家里人了?”
“我没有。”
她的回答果断得让自己都觉得吃惊。她想,也许她不该这么快的就说出口的,这回答让她显得像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可惜现在也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恰好船只即将靠岸,她顺势扯开了话题。
“叫大助起床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好不好?”她扬起灿烂的笑,“要是我把他叫醒的话,他肯定会对我发脾气的。但如果是面对着那么厉害的五条先生您,他绝对是不敢对您生气的。”
毕竟怒火这东西,一向都是只会对最亲近的人发作的。抱怨与牢骚也是如此。
不过现在是之一定也不想经历自家臭弟弟的这种过于“亲近”的情感——所以才把这番重责交给了亲爱的五条悟先生。
对于五条悟来说,能够扰人清梦什么的,这可是再快乐不过的差事了。他以相当不温柔的唤醒方式强行把大助从睡梦中拽了出来,嘴角扬起的得意的笑容让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恶作剧成功的臭小孩。
沿着老旧的钢制台阶走下小轮船,踏在坚硬水泥路面的刹那,是之觉得自己与家的距离好像又近了很多,抵触感也随之变得更加强烈。
她并非不情愿回家,也不是不想带着五条悟去她的家。她只是莫名觉得,如果让他踏入了那个家,他便会看到自己与那个家最糟糕的部分了。
哪怕在她的家中并没有埋藏着任何秘密,可她依然如此坚信着。
“悟……”
“怎么了?”
是之不知不觉地捏紧了他的手。
“……我希望你不会讨厌我的家人。”
71.
—2018年7月,东京,市郊公园—
雨后的公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青草与泥土气味,是之想起了父亲的玻璃花房里有时也会有这样的味道,她并不多么讨厌。
穿过铺在草地上的石砖小径,在公园角落处的凉亭里,是之见到了那个三十五分钟前打给了她电话的人。
会约在公园见面,也是对方的主意。
原本还以为能够再去对方的家中拜访他,说不定还能顺便尝一尝他家中的茶点,可惜现在这些想法全部都没办法实现了。
想想也是,他应该不会欢迎自己去他的家吧。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是之居然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不再多想什么了,加快脚步向凉亭走去。
让长辈独自等待太久,这可不太好。
白色的凉亭挡住了阴沉的天空,锥形砖顶压着沉闷的空气。是之把伞倚靠着长椅的边缘放好,在身着和服的中年人身旁坐下,余光瞥见到了他的一头白发。
直到今天她也还是很想知道,他的发色究竟是与他的儿子那样是天生的银白色,还是单纯因为岁月留下了痕迹。
但这并不重要。她才不是为了这种无聊的小事情才主动提出了想要与他进行对话的请求。
“雨季真恼人啊。不是吗,五条先生?”
坐在她身旁的五条悟的父亲闷闷地应了一声“嗯”,无论是态度还是话语,都是一如既往的不干脆利落。
但她却好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似的,继续说着,语气意外的带着几分轻快感:
“很高兴您今天能愿意来见我。呀——我原本以为您不会想要和我说话的呢,因为你从以前起就不怎么喜欢我。对吧?”
“确实。”
他完全没有掩饰这份心情。不过,是之倒是觉得,五条悟的父亲今天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好像比三年前自己第一次拜访他的时候更友善了几分。
当然了,这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特意找到我,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哈哈哈。”是之抬起机械的左手,轻轻晃了晃,“我不是‘想要对您说什么’,而是想要从您这里知道一些什么。不过您不用担心,我是不会问出什么刁钻的问题的。我只是……”
他打断了是之:“不用拐弯抹角了。”
真巧,是之也不太喜欢拐弯抹角的感觉。单是刚才的那几句用以周旋的话语,就几乎费尽了她的所有心力。
但既然现在可以直白地来,那么就用最直白的话语吧。
“告诉我与八重是枝有关的事。”她扬起恰到好处的礼貌性笑容,“请您把您所知晓的一切,全部都告诉我。”
在“全部”这两个字上,她刻意加了重音。话语还未说完,她便感觉到他的视线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了一瞬,想必应该是斜睨了她一眼。
至于这一眼中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情绪,是之无心探究。但如果他开始怀疑自己询问这些事的目的,那可就有点麻烦了。她决定再多啰嗦几句。
“您也知道,我对八重是枝此人并不了解。对于变成了诅咒的她也是同样的无知。但如果想要祓除她的话,我有必要了解她多一点才行。”
她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这感觉有点糟糕,一定是因为她刚才说了一句谎话。
无所谓。只是一句而已,没关系的。
她这么告诉自己。
“想知道的话,那就告诉你吧。你确实应该知道与她有关的事。”
于是他说起了他所知道的八重是枝。但他所讲的内容,与过去是之从五条悟那里听到的故事,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只是拥有了更具体的名字和时间而已,而不是“八重家的某个咒术师”这种粗略的称呼。
是之有点失望。但她决定当一个好学的提问者,从他讲述的故事中挖掘出更多的细节。
“她的术式是……?”
“「情绪曲解」。正如其名,是一种控制情绪的咒术。”
“哦——”是之很夸张地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表现出惊讶的模样,“这可真特别啊,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术式。您很早就知道她的术式是「情绪曲解」了,对吗?上层的其他人也知道?”
“对。”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回答而已,却让是之扬起了笑容,像是她已经知道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她确实是意识到了相当重要的事。
“也就是说,在2001年她第一次以诅咒的形式出现时,你们就已经能够根据现场残留的残秽判定那是八重是枝了。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2015年8月18日的行动,是在‘知道出没咒灵是八重是枝’的前提下,才派遣了八重家的咒术师前往负责祓除任务?”
说着这话的同时,是之在观察着他。她当然不奢求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愧疚或是其他之类的表情,她只想看到情绪波动而已。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可以,但是并没有。
他依旧是冷漠的脸,与严肃的话语,说出口的是肯定的回答。
“这是发生在你们八重家的事,当然要由你们自己解决。亲手杀死犯下过错的先祖,你们也能够洗去残留在血脉中的污秽。”
是之真希望他别这么冷淡。
“唯一的失败,是我们错误估计了八重是枝的力量。所以她才会苟延残喘直到现在,甚至杀死了御三家的后代。”
能从这样的人口中听到“失败”与“错误”这种词,是之竟感到了一种病态的窃喜。但她不能笑。
她也笑不出来。
“如果最开始就派遣我前往现场的话,一定就不会变成现在的结果了,也不会有任何人死。”
他抬了抬眼皮,是之终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点情绪波动——是嘲弄。
“你是说,我们低估了你吗?”
是之终于能笑出声了:“我是说,你们高估了自己的正义感。也高估了……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的羁绊。”
这句嘲弄自己的话语,让她笑得更加高兴了,几乎折起了上半身,差点涌出眼泪。
直到笑够了,她才慢慢地挺直后背。大概是笑得太过用力,她的后背肌肉都快要抽筋了。
在拉扯般的疼痛中,她收起嘴角的弧度。
“这一次我会祓除她的,只需要我一个人就够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那么就……告辞了。”
双手撑着座椅的边缘,是之站起身来,却觉得浑身上下都好沉重。她拿着伞,还未走出凉亭,却听到五条悟的父亲唤住了自己。
“等一下。”
他从衣袖的内袋中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钱,递到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