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已经知道是之回来了,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但各自的神情都分外有趣。
有愤怒的蹙眉、有难过的眼泪、有痛苦的抿唇,唯独没有笑容与任何的体谅。
这也正常。在他们看来,是之是杀死了他们孩子的凶手,有一段时间是之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其实是之也并不是“杀死”了他们。她只是没能救下他们。她只是,很幸运地苟活了而已。
仅此而已。
不过,这样的罪过,在他们看来,似乎也能勉强与“谋杀”画上等号。只是他们不说什么罢了,把繁复的心绪藏在眼底心中,仅在看向是之的丑陋左手时,才会透露出分毫。
他们随性地说着很平常的话题。说着说着,便变成了对是之的询问。
“你是决定留在这里了吗?”
“既然回来了,那就意味着五条家的天才和你彻底没戏了吧?”
“还以为八重家终于能够回到主家了,没想到还是落得一场空。”
“还能使用咒力吗?不能的话,就赶紧生几个孩子吧。印刻在血脉里的八重家的咒术,不管怎样都要传下去才行。”
“这一代就只剩下你了。你说好会保护弟弟妹妹们的,但你没有做到。既然如此,让八重家的咒术延续下去,这是你的责任。”
“我们会培养出新的咒术师的。”
繁杂的字句。根本看不见诅咒的普通人们、她的亲人们,如同什么都不懂却又要故作成熟的小学生那样,装模作样地说着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的事情。而父亲坐在一旁,压低了头,手中筷子在打架,却什么也没有说,一副卑微的模样。
“哈……”
是之捂住嘴,笑声却还是从指间钻了出来。
一声轻笑变成大笑。她扶着桌子,笑到整个桌面都颤抖不止。装着味增汤的碗被震得翻倒,豆腐和昆布洒在裙子上,她却根本没有察觉。
只是止不住地笑,冰冷的手捂着脸。
“有趣……太有趣了,我已经三年没有笑过了,但这些话真的太好笑了。居然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难道你们都忘记了?”
她咧着嘴角,僵硬而虚假的笑意扯得她的脸部肌肉酸痛,可她还是笑着。她只想笑,肆意地笑。
“在座的你们,全部、都是、看不到诅咒、也根本没有任何咒力的蠢猪啊!”
30.
—2011年12月,东京,是之家—
“悟,你觉得咖喱里放牛肉好吃还是放猪肉好吃?”
“你不是已经把猪肉放进去了嘛。现在再问我想吃牛肉咖喱还是猪肉咖喱,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站在厨房门头旁观是之做菜的五条悟一边摸着奇多毛绒绒的大尾巴,一边这么说着。
正在切土豆的是之回头瞄了他一眼,嗔怪似的说:“我可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你是更喜欢猪肉还是牛肉而已。”
“是吗?其实我无所谓。”五条悟把空心的橡胶小球轻轻放在奇多的脑袋上,“只要咖喱里放苹果就可以。”
啪嗒——还没放稳一秒,球就掉下来了。
随即而来的,是她故作鄙夷的长长一声“咦——”。
“你这个糖分怪物!五条怪物!”
虽然嘴上这么愤愤然地说着,但是之还是把切片的苹果丢进了锅里。
不得不承认,苹果生来就是为了成为猪肉咖喱的配料。
“比起牛肉的话,其实我更加喜欢吃猪肉。”说着,她把土豆皮拢进了垃圾袋里,“牛肉有点硬……而且牛肉比较贵!”
看来后者才是比较重要的原因。
“但是,煎过的牛肉碎放在三明治里,真的很美味呢……说起三明治,我突然想起来了。前几天,彼方和寻说我像妈妈一样。”
“像妈妈?”五条悟偷笑了起来,“为什么突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难道是觉得你啰嗦吗?”
是之撇了撇嘴:“可我觉得我不啰嗦啊。我那天真的就只是因为他们没吃早饭就过来帮我祓除诅咒才多说了几句而已。按时吃早饭可是很重要的啊,不是吗?”
“是是是。不过确实是有点像妈妈。”
只有妈妈这样的人物才会如此看重早饭问题吧。
但这种心情,是之没法好好地理解。
“连你都这么觉得吗?我真的像妈妈一样很啰嗦?”她眨了眨眼,神情透着几分茫然,“说起来……‘像妈妈’,这是贬义的形容,还是褒义的称赞呢?我没有妈妈,所以不太清楚这种事。”
逗弄着奇多的动作停住了。五条悟站直身子,抬头看着是之那迷茫又颇感困扰的表情。
迟钝了两秒,他小声说:“你第一次和我提起这件事。”
“这种事也不是突然就能提到的嘛。”是之摆了摆手,“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哦。”
“不用勉强自己。”
“没什么勉强的啦,而且这也不是特别悲伤的故事。”她把土豆也丢进了锅里,说得轻描淡写,“母亲是在弟弟出生后不久病逝的,听说一直以来她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她离开的时候我,也才两岁而已,对于她没有太多任何的印象。”
她是活在照片里的女人,是残留在父辈言语中的影子,也是印刻在是之骨髓里的一抹血脉。她留给是之的东西不多,“是之”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就是她赠予的礼物。
缺少母亲的存在,是之从小是被父亲抚养大的,弟弟又是被父亲和自己养大的。但在是之的成长轨迹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女性的存在。共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阿姨们,偶尔也会将多余的母性光辉分享给她。
可多余的母性光辉拼不成一个完整的母亲,她也始终无法知道母亲应当是怎样的角色。
“像妈妈一样,这句话肯定是夸奖。”
五条悟坚定地重复着。
“这就是夸奖!”
第15章 诅咒
31.
—2018年4月,和歌山,八重家—
在近乎狂放的笑声中,是惨白的脸色与近乎木讷的表情,眼中藏着的愤怒被窘迫和卑微压倒,好像什么气焰都消失了。
看着他们,是之更想笑了,扯着嗓子嘶吼出笑声,像个疯子。
以前在他们的眼中,是之看到的是羡慕与嫉妒。
这很正常。从一开始是之就知道,这些无能的、普通的长辈们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之中。他们也曾被寄予期许,期许着能够成为咒术师,可惜所有的期许都落了空。
所以他们羡慕着她,因为她是拥有咒术的天才。所以他们也羡慕着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些与他们血脉相亲的孩子,能够看见诅咒。
而他们不行,他们只是普通人。八重家,说到底也只是没落的咒术师家族罢了。这一代能够出现八个拥有咒术天赋的孩子,完全就是奇迹。
虽然到了现在,八重家的咒术师就只剩下了是之一人而已。
所以是之笑了。她觉得这些看不见诅咒的长辈们讨论起培养咒术师这话时的模样,是彻头彻尾的痴人说梦的表现。
明明他们什么都不懂呀。
“你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杀死了你们的孩子,你们也根本没想过向那只咒灵复仇,你们甚至都不明白诅咒诞生的原理,你们只会将罪过推给我。不觉得这特别好笑吗?你们为什么不笑呢?”
依然是没有人笑,只有隐忍的嘴角。是之也敛起了笑意,眯起眼,慢慢站起身来。掉在裙子上的豆腐与昆布随之滑落在地,砸向地面时,发出了格外响亮的“啪叽”一声。
这一次,她站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稳,仿佛这只支撑着一半体重的虚假肢体是她真正的腿。
“既然不笑的话,就不要对我的行动指手画脚了,你们这群放纵负面情感流向他人的废物。”
从“蠢猪”到“废物”。是之用来骂人的词汇其实很少,但这种词已经足够惹怒长辈们了。他们搬出礼数与一大堆道理,指责着她的失礼。
说着说着,便又提到主家五条的事情了。当然,他们说起的,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祖先的夙愿是让被驱逐的八重家重新回到主家五条”。是之已经听腻了,腻味到甚至觉得无聊。无处安放的目光,看着自己圆润的指甲。
她莫名想到,说不定自己可以去做个美甲了。
这个长度,涂上指甲油的话,会很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