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屹问:“你是本地人?”
“是,从小就在响马镇长大的本地人。”张大胜笑着说:“霍将军,您找我真是找对了的,别说买马,响马镇什么事我不知道。”
霍屹又给他倒了杯酒,自言自语道:“这响马镇还真奇怪。”
张大胜瞪着眼睛,问:“怎么奇怪了?”
“你们这边,死了人怎么不下葬,反倒是扔到街上了事呢。”
张大胜诶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了,才回来坐下,说:“霍将军,你有所不知。”
霍屹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死的那个人,是郭家的人。”张大胜说:“郭家的家主名叫郭解,死的那个是他的外甥,旁边站着的那个女人,是他的姐姐。”
霍屹分析说:“所以,是郭解的外甥被人杀了,他姐姐没有让人下葬,反而把自己儿子的尸体扔到路边被人围观?”
“这话不能这么说啊。”张大胜连忙反驳:“郭家姐姐,是为了给儿子找回公道。”
霍屹:“杀他的凶手跑了?”
张大胜:“跑了,杀了人就跑了。”
霍屹:“那去找官府抓人啊,把尸体往地上一扔是什么意思?”
“官府?”张大胜喝大了,坦然地说:“官府管不了这事,郭家姐姐之所以要这样做,是逼郭公为外甥报仇。”
霍屹明白了,这边的官府形同虚设,死了人,郭家姐姐没想着要报官,只想让自家弟弟郭公出面解决。
霍屹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官府管不了?”
张大胜更加茫然:“一直以来,大家有事都是找郭家人解决的,以前是郭公的爹,现在是郭公……”
霍屹嗯了一声,倒是霍小满十分惊奇,没想到还有这种官僚机构一点用都没有的地方。
“那郭公为何不替外甥报仇呢?”霍屹问:“他不是很有声望吗,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吧。”
“因为郭公先生,是一个折节而俭,以德报怨,厚施而博望之人啊。”张大胜感慨道:“他外甥被杀,是两天前的事。一群人聚在郭家喝酒,他外甥强行劝人喝酒,便被那人杀了,郭公先生认为他外甥有错在先,不欲追究凶手的责任。正因为如此,才有他姐姐将尸体放在街上,不远下葬的事。”
霍小满忍不住说:“被劝酒便杀人,脾气有点大了吧。”
再往深处想,在郭家喝酒的,都是些什么人。
霍屹沉默了一会,道:“郭公如此以德报怨,必然是很受人敬佩的吧。”
“那是自然。”张大胜喝多了酒,话也变多了:“之前还有一件事。郭公外出,人皆避之。那日郭公走在路上,有一个人盘着腿坐在地上斜视他,姿势十分不雅。郭公的手下想杀了那个人,却被郭公拦下来了,他还暗中打听了那人的名字,将对方请到府中,对他说——公如此对我,必然是我德行不够的原因,感谢公特地前来警示。”
霍小满长长地啊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件事,他和霍屹对视一眼,霍屹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大胜接着说:“后来,郭公还和官府打了招呼,每回轮到那人需要服徭役的时候,便将他跳过去。此事之后,郭公的声望便越加重了。”
霍小满心想,合着官府就在这儿出场了。
“以布衣之身,却拥有如此威望,郭公真是了不起啊。”霍屹抚掌,感慨说:“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既然郭公如此德高望重,众人该死敬他才对,为何会这么怕他呢?”
怕到只要郭公出行,人皆避之;怕到对他不敬,便默认会被杀掉;怕到就连郭公姐姐站在那里,都无人敢上前一步。
百姓对他的恐惧,比对官府还深!
张大胜愣住了。
过了一会,他又喝了几口酒,才说:“郭公以前不是这样的。”
“郭公年少时,随父亲仗剑任侠……”
霍屹问:“怎么个任侠法?”
“……借交报仇,藏命作奸,私造货币,挖人祖坟之类的。”就是呼朋引伴地杀人报仇,还私藏朝廷命犯,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还干些挖人祖坟和造□□之类的事。
“这就是任侠啊。”霍小满倒吸一口气:“干得可真不是人事啊。”
动辄聚集一帮人持械杀人,抛人祖坟,谁敢碰他们啊。而郭公的威势,就是这么积攒下来的。
厉害啊,难怪张大胜说他管不了,强龙难压地头蛇,郭公是真敢把将军留在这里的。
“但郭公是讲义气的,言出必行,行必果。”张大胜忍不住辩解了一句:“官府办不了的事,找他准没错。”
霍屹点点头:“这样我就明白了,郭公的手下人,都是朝廷的逃犯是吧。所以两天前的郭家宴会,他外甥劝酒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死。一般人肯定是不会动手的,但那群被郭公庇护的杀人犯就不一定了。”
张大胜慢慢冒出了一点冷汗:“霍将军,您这话别往外说,我还想多活几天……”
“我明白,不会让你为难的。”
霍屹心里有些好笑,这张大胜口口声声说郭公是个有德行有威望的人,不过背后说了几句,就害怕会被郭公杀掉。
真正有德行的人留在别人心里的会是这种印象吗?
看来哪怕是自我洗脑,张大胜这些人也知道,郭公本质上,比官府更加可怕。
张大胜艰难地说:“总之,后来郭公身边的人多了,他也不干以前那些事了……”
因为杀人什么的,自然有手底下的人帮他做,他已经不需要亲自动手了。
张大胜离开之后,霍小满问:“家主,现在怎么办?”
“再看吧,这种问题,不是一时能解决的。”霍屹说:“咱们这趟只为买马而来,尽量不要节外生枝。”
响马镇有一个郭公,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很多个郭公。
第二天,卖马的主人终于回来了,霍屹第一时间过去见了钱家主人。
卖马的人叫钱草,今天回来的时候,奴仆已经和他说了将军要买马的事。钱草自然乐意,和霍屹见面之后,两人相谈甚欢,钱草说:“我这里还有一匹好马,得等明天才会送过来,将军要不等明天一起买了吧,我也好准备马儿路上吃的干草和豆饼。”
生意很畅快地就谈成了,霍屹也想多买几匹,品种自然是越多越好。他干脆直接把钱给了钱草,说明天来直接带着马走就好。
钱草却只收了一部分定金,还慷慨地向霍屹分享了自己是如何养出这几匹好马的,将诸多注意事项一一讲解。霍屹内心十分佩服他,两人谈了整整一个上午,霍屹才离开了钱家。
他这次回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几个人将街上的尸体收起来,郭解的姐姐在一旁哭天喊地,却拦不住他们。
这一幕,甚至让人觉得她十分可怜。
“你对的起你外甥吗!”郭解的姐姐抓住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厉声喊道:“他可是把你叫舅舅的!如今他被人杀了,你就一句话都没有吗!”
被她抓住的是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按住自己的姐姐,对其他人吩咐道:“你们先把他下葬了吧。”
“不准!我不准!”
郭解叹了口气,按住自己的姐姐,说:“昨天我已经找到凶手了。”
他姐姐瞪大了眼睛:“在哪儿,我要杀了他!”
郭解道:“我已经放他离开了。”
“为什么?!”
郭解按住她的肩膀,缓缓道:“劝酒本来就是外甥不对,他不过一时冲动才杀了人,并非有意为之。外甥死了,我也很难过,但他所作所为,并没有错啊。”
霍屹在一旁都听愣了。
好家伙,这就是以德报怨吗,还是说郭公庇护杀人犯庇护久了,真以为杀人不是什么大事?
郭解的姐姐自然不愿意听到这个回答,立刻大吵大闹起来,郭解已经不愿意再安慰她,让手下直接把姐姐带回去。
他转身和一旁的霍屹对上视线,愣了一下,道:“霍将军,久仰大名。”
霍屹朝他拱了拱手,意味深长地说:“郭公,我才是久仰大名。”
郭解笑了笑:“家中还有一点小事要处理,就不叨扰霍将军了,改日必将上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