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惜愁忽然便觉有些伤感,“剑者,剑者。”她心中道,“平安,这块墓碑应很顺你的心吧?你生前的惟一愿望,便是做一名真正的剑者,然而什么才是真正的剑道,你现在有改变最初的追求么?我想你是不会改变的。”
白三见她沉思,不禁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杜先生说前辈你必定会来这里扫墓,不知这位‘剑者’是哪位前辈?”
且惜愁缓缓抚摸着墓碑,道:“一个朋友。”
白三脸上露出几丝惊疑之色,迟疑半晌,欲言又止地道:“前辈的朋友……难道是……难道那传言……”
“哈。”且惜愁并不正面回答,只道,“请你替我买一对香烛。”
白三看着那墓碑,犹豫了一会,点头道:“好,前辈稍待。”
待白三离开,且惜愁拉开包裹白云剑鞘的布,将剑鞘竖在坟前。“平安,物归原主。”她心中道,“路途遥远,再见不易,可是我总会替你报仇,这是我的承诺。”
这时恰有一阵风经过,坟头高高的草随风摇晃,好似在回应她的心声。
且惜愁不由微笑,将手拄在剑鞘之上,心想:“平安,你跟西洲应差不多,都反对我的决定吧,不过我有我的做法,你知道。”
草木簌簌的摇动越发厉害,在一片风声中,且惜愁忽然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
来者不是白三,因为并不具备那种刀者的沉稳,且惜愁分辨着,心头陡然一凛,奇异的感觉转瞬即逝,她还来不及捕捉思考,那脚步已近了。
且惜愁没有回头。
“你是谁?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那人走过来,看到了她,似乎也有些疑虑。
那个人猛地又像吃了一惊,脱口道:“这……!白云剑!莫非你是……!”
且惜愁心中微动,转过身去,只见走过来的是个中年男人,身材已有些发福,却穿着一套显而易见很昂贵的衣衫。然后且惜愁看到了他右边脸颊手指长短,一条细细的疤痕。
“浪里蛟这些年大都住在江宁府,他有个好认的特征,右边脸在六年前曾被叶平安划伤,留下了疤。”杜西洲的话在且惜愁心中风一样地飘过,她还是没有开口,却见来人满脸的震惊,眼中露出隐隐约约的恐惧。
“莫非你是……你是……”那人重复了好几遍,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道,“莫非你是天下刀尊!”
“嗯,”且惜愁轻描淡写地道,“浪里蛟。”
浪里蛟的手忽地一抖,过了很长时间,才极勉强地笑了笑,道:“天下刀尊,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
且惜愁也笑了笑,道:“没想到?”
“我……我……”浪里蛟很费力地道,“我知道,你总会找我的,在六年前就知道,可是事情已经做了,后悔也没有用。”
他说着,从手中提的竹篮里取出三个叠在一起的酒碗,然后慢慢走到碑前,把三个酒碗列成一排,放好。
“哈哈哈,”浪里蛟有些凄惨地笑道,“只是没料到居然会死在天下剑首的墓前。”
他又取出酒壶,把酒碗一一斟满。
看着墓碑前的三碗酒,浪里蛟沉默片刻,忽然摇头苦笑:“其实六年来该享受的我已都享受过,现在死也不遗憾,何况天下间有几个人能死在天下刀尊的刀下呢?只希望死了以后,天下剑首可以原谅我。”
且惜愁看着墓碑,哂道:“你错了。”
浪里蛟一怔,问道:“什么?”
且惜愁道:“杀你,不用刀。”
浪里蛟脸上肌肉不由一颤,他不料天下刀尊居然对他的话没有一点反应,在他的印象里,天下剑首是个热心肠、重情义的人,他本以为刀尊是剑首的朋友,而且是个女人,理应有更善良柔软的心肠,谁知竟全然不是这样。
“那么……那么就让我最后再给天下剑首祭一碗酒吧。”浪里蛟想了很久,终于道。
他拿起第一碗酒,将酒缓缓洒在墓碑前的泥土里,他洒酒的动作极慢,心中涌起了强烈的不安,背脊几乎已被自己的冷汗濡湿了。天下刀尊似乎安然无恙,并没有受一丝丝的伤,也没有中一丝丝的毒。
浪里蛟的半截心已凉透了,也许他上了那青年的当!
剩下的两碗酒,浪里蛟两手各端一碗,他走到且惜愁的面前,苦笑道:“天下刀尊,你是剑首的朋友,请你与我共饮一碗酒,我只当作剑首已原谅了我,可以安心地死。”
且惜愁道:“我代表不了他。”
浪里蛟苦笑道:“这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安慰。”
且惜愁一哂,道:“死人不需要安慰。”
浪里蛟的动作登时一滞,他的眼神变了。
他将右脚迅速往后踮了半步,重心下压,力量齐聚双手往外一泼,两碗酒刹那间如同暗器,朝且惜愁劈头盖脸泼了过去。
然后他倒退急跃数步,将手指放到唇边吹响了口哨,胜败赌此一举,他明白自己并无能力与天下刀尊交手哪怕半招。
哨声一响,树林中蹿出十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将浪里蛟掩护了起来。
且惜愁冷冷看着两股酒迎面扑来,她身形不动,双手划了个圈子,凝气于掌。掌力隔成一道无形气墙,酒登时凝聚在她的双掌之外,结合成两个完整的水团。
且惜愁运动真力,发丝与衣袂轻轻地飘起,她只要一撒力,隔在她掌外的两团酒便能轻易化成无数锐利的水刀。
这击对她来说,犹如儿戏。
可是,正在这时,她忽觉脑中轻微晕眩,丹田之气瞬间接济不上,细小的偏差使得她双掌隔起的无形屏障刹那间失去作用,本已聚拢的酒冲破阻隔,扑到她的掌心,浸透了她的双掌。
“啊。”且惜愁轻哼一声,连退数步。
这一下变生不测,浪里蛟猛然精神大振,叫道:“快撤!”
且惜愁退了三步,那最后一步,双足未沾地面,袖里桃花刃已落到手指,她的袖子如薄云一拂,四枚桃花刃划作上下左右四道弯弧,无声无息,飞向了前方的浪里蛟。
掩护在浪里蛟身前的刺客,有些还未来得及反应,脖子已被割开。桃花刃划过这些人的皮肤,更化成错综复杂的线路,来回不断地盘旋,最终朝一个地方聚拢相交。
身处交汇点的浪里蛟,脖子上已迸出鲜血,然而他还在急速地跑,直又跑了七八步,才与那桃花刃般,忽然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四枚桃花刃相互碰撞,同时一起掉落。
幸存的刺客也不敢停留,早逃得无影无踪,且惜愁没有理会,她用牙咬住袖子,撕下一块,将双手手掌紧紧按在布的两面,登时一阵剧痛袭来。
且惜愁看到布上除了酒的残渍,已沾上了她自己的血。
她知道实际上在触及酒的刹那,手的感觉已有偏差,她虽然杀了浪里蛟,却已收不回桃花刃。
且惜愁又撕下一块衣袖按住手掌,将刚才那血迹斑斑沾满酒渍的布扔在地上。
“哈。”她自嘲般低声一哂,暗自道,“且惜愁不会握不住刀。”
一时白三回来,看见地上躺着好几具尸体,不禁大吃一惊,冲到且惜愁身边,焦急地道:“前辈!”
且惜愁问道:“香烛买来了?”
“是,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三皱起眉头,忧心忡忡看着且惜愁的手,她的手掌虽合在一块布上,看不清状况,却显然已受了伤,“你的手怎么了?”
且惜愁道:“无妨。”
白三皱着眉头道:“杜先生说前辈有危险,果然料事如神。刚才我在回来的路上,好像看见了一个人,杜先生曾吩咐我要注意此人的动向。”
“哦?是谁?”且惜愁问道。
白三道:“前辈可曾听说过‘玉笛落梅花’?”
且惜愁道:“不曾。”
白三道:“他是近年风头最劲的剑客,名叫霍江城,三年前在破竹山庄,前一次刀剑大会上一举成名。听说三年来这个霍江城所向披靡,未尝败迹,剑法‘落梅花’已到了很高的境界。”
“嗯?”且惜愁心中一动,“霍江城。”
白三道:“前辈听说过这个名字么?”
且惜愁冷冷“哼”的一声,道:“请你替我将剑鞘埋入坟墓。”说完并不再多言,转身离开。白三见她要走,不禁一怔,叫道:“前辈!前辈!你……你的手……”